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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莫泉醒来的同时,无边的碧色松涛之下,两方人员隐隐形成对峙之势,弈宛绛表情冷漠、似雪、似冰、似霜,那双眼睛却仿佛透着火焰。
她一字一句,若西风卷暮色,森凉、阴幽:“尤弋太子殿下,你海族的下属重伤了我的未婚夫婿后潜逃在外,不该给我朱天一个交代?”
弈宛绛的对面,为首那人一身简单的白衣,金冠银靴,淡黄色束腰束袖,简练精干,比之弈宛绛那一身云纹暗绣的精致绡裙,可说朴素,却是正气凛然、英姿勃发,表情甚为冷淡,仿佛没人能使他动怒,也没人能令他展颜。
那一身上位者的堂皇大气却是再简单的衣物也无法埋没,便是弈皇前来也要被压制得黯然失色。不愧为赤天妖族龙太子延尤弋。
海族以龙族为首,弈宛绛说那是他的族人,仿佛也不算错,但……
延尤弋一抬眼,语速尤快,却是掷地有声:“你弈家才是朱天妖族掌权者,管教属下无力,与我等何干?”
有形之妖族群庞大,道修成仙者居于朱天,其他则居于赤天。无形之灵相类,道修者同居朱天,其他居于幽天。他一个赤天妖族的太子,还要负责管束起朱天的妖族的不成?
他身后的几位下属亦是从容,毫无怒色。
虽同为各重天掌权者,但论修为、论神位,他的父皇与第一太阳神位的太阳神皇可与皞天上古神族并列,原身为白鹤的弈皇大约类似阳天那十个门派掌门、玄天那六个家族家主、栾天修为顶端那几位仙人,说起来还要逊他这个龙族大太子一筹。
地位差得太远,连这仿如挑衅的话语都毫无所动。
退一万步,他若非无聊到要挑起朱天“内乱”,害一个外人作甚?
“总归是海族,难道他们修了人族的道法你们便不认这族人了?何况你身居赤天,在这等敏感时期出现在朱天,难道不应给我朱天一个解释?”
延尤弋无动于衷道:“天道有示,朱天有一场重大变动,因此前来的何止我赤天一脉?更何况,皞天之下,各重天无有不同,难道你们选了朱天居住,别人就不能来了?”
弈宛绛还待说什么,延尤弋抬手阻住话语,又道:“他性命垂危,你还有时间拦着我理论是非?那真是你未婚夫君?别最后赶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弈宛绛猛然色变,怨恨地看了他一眼,也不与他理论了,转头急匆匆地进了屋,生怕这得天独厚的种族真的能把说出的话变成事实。
这一去,却是听到了有生以来,最让她天崩地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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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的树影斜落在碧色窗纱上,轻轻晃动,纷乱、迷离。
秦莫泉双眼底视线落在那层轻纱上,似看着窗纱,又似透过窗纱,看窗外那一片熟悉的法力波动。
他那句话方落下音,便听得门外轰的一声。
屋内二人随即看过去,便见大门豁然打开,弈宛绛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盛怒的眉目冷冽中却隐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脆弱。
是晚间点燃的红烛,彻夜不息的燃烧之时,淌下的血泪;是初晓林间的枝头,悄然汇起的清露之间,凝滞的寒霜;是一夜风雨过后,唯余碧叶的枝头之下,凋零的残瓣。
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
弈宛绛在门口处大步流星地走进。大门到秦莫泉的床头不过十来步远,可就在这十来步中,容颜俏丽精致的少女眉眼彻底长开,青涩褪尽、风华尽显。
之前的成长并不完美,可现在,这蜕变足够彻底。
把梦中人以为不会有的残酷,在她眼前毫无保留地撕开,是最快的成长。
至于那分残酷是真实还是虚假,其实并不影响。
而摊开给她看的残酷是虚假还是真实,选择虽在他手中,他却没有选择。
看见的是这份虚假还是虚假背后的真实,看她自己。
弈宛绛站在他面前,双眼蒙上了一层水光,晶莹璀璨得让人心疼,让人心碎,可却一直蓄着,倔强地不肯淌下。
“……你等不起,可以跟我说,为什么要故作大度?”
为什么……骗她?
不管是为他,还是为自己的父母,为他们统治的臣民,需要她做的她总会承担,为什么隐瞒不说反而要这样的方式逼迫她?
秦莫泉张了张口,只能叹息:“对不起。”
他做不到诋毁他人父母,离间他人亲情,所以,除了认下了这罪名,还能如何?
对不起,不想让你陷于亲情与爱情的两难,却适得其反,让你如此悲伤。
弈宛绛双眼越来越冷,手掌心几次要聚起法术,可她最后只是失望地放下手。
“秦莫泉,你真虚伪。”
弈宛绛说着,转身逆着光离开。
向着光明,渐渐隐没在光中的身影却是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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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回去了片刻又重新回来的弈宛绛神色冷淡至极,对延尤弋说了一句,“祸首已伏诛,误会了尤弋殿下,是我的不是。”
延尤弋倒也不恼,只道:“本该如此,这原本就是你们自家人的闹剧。”却拦着他数落多时。
弈宛绛神情一裂,理智上她知道延尤弋说的是那位海族本属朱天妖族,与他无关,可她却总觉得对方意有所指。
到底是她有错在先,只能歉然道:“本宫之前情急、话语有不妥之处,还请殿下海涵。”
一句道歉算什么呢?比不过此刻她心中一望无际的萧索凄然。
延尤弋颔首,道:“无妨,既已无事,我便告辞。”
“宛绛……”
应扶娆拖着长长的裙摆追了出来,温和而焦急的神色饱含关切。
她轻唤出声,更是走到了弈宛绛身边,道:“何必动气?母后总是向着你的,有什么话,跟母后说,别闷在心里。”
一句话便说得弈宛绛心头一酸,若不是顾及有外人在场,险些要落下泪来。
说着,她像是才注意到延尤弋,敛了神情,雍容端庄道:“尤弋太子远道而来,怎不说一声,让本宫与吾皇好好招待。”
应扶娆与延尤弋客套了几句,弈宛绛听得无趣,飘着眼睛随意扫了扫,便见那印在她心底的人从院落中慢慢走来,脸上还带着虚弱的苍白,落拓如昔,温和敛尽,只余下岁月磨砺的沧桑,停驻于行止间,流露在他的举手投足之中。
仿佛隔了千万年的重逢,上一次见面,不过片刻有余,竟已恍乎让她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
相识千余载,这是秦莫泉第一次让她伤心。
弈宛绛从来不敢想象,他竟也会为“对她好”的理由伤害自己的身体,伤害她的心。
这不是她认识的秦莫泉。
可就这么无意间的一眼,却让她恍惚有了一点熟悉的感觉,他的身上,不再有那浓郁得要凝结的哀伤与歉疚,只余千帆过尽后的平淡。
也只是一点,脸上没有笑容的秦莫泉,她都快忘了是什么样。
一时相顾无言。
可这平静很快被打破。
横空掠影,如剑冲霄汉,天光破云,落在眼前。
自醒来便为自己的性命绷紧心神而不敢透露分毫的秦莫泉,终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恰如黑夜将尽,梦魇终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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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容城内,此时正是下晌,长街繁华喧嚣、风光无尽,游人熙熙攘攘、笑语轻谈。
楚银霂与夏宛峙相携着走上街头,十分惬意轻松。
她已经从夏宛峙那儿问清楚了明玄伏的来意,知道他对明府并不在意,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既然确定明府身后没有一个明玄伏撑腰,明府之人再有来给她找麻烦的,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温源楼……在哪儿啊?”
楚银霂好奇地四下看看,她上一次来还是一千多年前,没听说这个楼呢!
夏宛峙道:“再拐过一条街就到了。”其实神识一探便能看到了,但是楚银霂似乎很享受这种慢慢游荡,随意寻找的感觉,他便不提。
“嗯。”
楚银霂认真点了点头,拉着夏宛峙加快了脚步,在人群中如游鱼过礁般灵活穿梭。
“咦?”转过了拐角,楚银霂发出一声疑惑的声音。
街的另一头,一个女子忽然朝她回眸一笑,她一身赭色长裙、容颜精致如画。那轻浅一笑,恰似他们来到城外,秋风融着木犀香吹来时,清甜而惹人回味的微醺醉意。那人长袖微举,纤长的手指做出一个奇异的手势,而后消失在街口。
人来人往,隔着一条街,那笑容、那手势却尽都被没有放出神识的楚银霂所看清,如同巧合。
楚银霂轻吐出一个名字:“心术……”
“怎么了?”夏宛峙跟着他顿住脚步,轻声疑问。
楚银霂摆摆手,道:“见到一个熟人,我去看看,你先在温源楼等我。”
“好。”夏宛峙也不多问,说着两人相视一笑,便各自分开了。
楚银霂松开牵着的手,提步追上了那女子消失的方向。
夏宛峙怔了怔,被松开的手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抬起,却又放弃。他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转身走进这条街最中央的温源楼中,寻了个清幽的隔间,挑着点了几样合了楚银霂口味的小菜,又叫了一壶此城有名的木犀清茶,坐下喝着茶慢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