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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恰是韶光正好,云淡风轻。
海岸风湿,波浪悠缓,清亮如血玉的红色水花轻轻溅起,在阳光下仿佛透了金光。
赵东垂这才堪堪到达海岸边,便见朱画溶行色匆匆赶来,一见来到他,立刻惊喜而急切地一下子扑到赵东垂身上,一脸焦急道:“大哥,秦大哥受了重伤,性命垂危。”
赵东垂一敛悠闲惬意的神色,惊疑道:“卦象不是显示有惊无险吗?怎会弄得重伤?”
虽然赵东垂送给秦莫泉的护身法宝并未触动,但他对朱画溶的判断并不怀疑,他们二人契约想连,等同共生,对于秦莫泉的身体状况,朱画溶绝不会错认。
是以,他才为此惊疑。
按理说秦莫泉对那边也是知之甚祥——弈皇弈后的心思除外——一个不大的内乱他应当能掌控住局势才是。
以道法为修的有形之妖与无形之灵分属朱天两大势力,恰分于朱天血海东西两头,即便皇城处各自势力中心,相距也有上万里。
要是真的出了无法控制的大事,他们两个还真不一定赶得及……
这样想着,赵东垂也不等朱画溶回答,这便拉起他往朱天西面飞掠而去。
“可秦家主送的护命法宝触动了!”朱画溶解释道,他也知道形势危急,长话短说道:“弈族第一护法突然袭击秦大哥,他全无防备,幸而宛绛公主有所警觉拉了他一把,可即便如此,也是身魂近乎一同崩溃,现在秦大哥昏迷不醒,我也不知道后事。”
以境界而言,秦莫泉高弈宛绛几许,弈宛绛能感知警兆,而秦莫泉毫无所觉,显然秦莫泉的感知被屏蔽,这等生死之机,能将他的感知屏蔽,必然是亲信之人所为。
至于为何不将弈宛绛的感知一同屏蔽,却是因为弈宛绛身份与朱天天道有一丝相连,秦莫泉对她又是十分在意,怎会不利用这一特性加强防范?若是对她的感知下手,反会让秦莫泉警觉。
赵东垂心中权衡,手中一道信符已经朝他父皇所在之处发了出去,又问道:“他大约何时能醒来?若你在场,能将他的伤势恢复几成?”
“伤势已经控制住,秦大哥很快便会苏醒,至于伤势……至多两成……”朱画溶一咬牙,迟疑道。
“你替他接的那份旨意我带了。”赵东垂继续道。
朱画溶神色一晃,仔细思量道:“那样……当有五成,”他看着赵东垂的侧脸,迟疑问,“大哥,为何不早点告诉他,这样,或许未必有今日之事……”
赵东垂简直想叹息,他知道朱画溶的意思,连画溶都觉得是弈皇下的手了吗?这样想着,他却顺着对方的思路答道:“弈久阑此前根本没对莫泉提到那件事,说了有何用?何况那件事,我二人可算知晓,料到今日之事了吗?”
恕他直言,在对弈皇弈后二人的心思上,秦莫泉和弈宛绛一样天真!如果真是他们的设计……他这个局外之人都想不到弈皇竟能下这么重的手,秦莫泉如何能防备?
朱画溶一时无话可说。
赵东垂看他这个样子,反倒安慰道:“我所说的卦象是父皇亲自问卦,当不会有错,天底下能混淆第一太阳神位问卦的,还不存在!”
至多能屏蔽天机,别指望能混淆他问出个虚假卦象来!
二人一心赶路,很快便到达朱天妖族皇城城门之前,赵东垂驻步一瞬,抬眼看过去。雪檐朱阁耸立云间、竟有百尺巍峨,宫殿制式比之别处更为宽敞高大,也更为天马行空、异乎寻常。
这般富丽堂皇的皇城甚至不能得他多一眼的注目,赵东垂甚至看都不看镇守士兵,堂而皇之地闯过城门、飞掠进去。
朱色宫墙之后,赵东垂看到正如他所意料的那一幕,却是笑不出来。
弈宛绛一身如雪织绡的襦裙、暗灰外衫,裙摆微微扬起的弧度风雨将来时重重叠起的云层。她转头看了过来,神色清淡如霜华凝结、月辉清减,启唇吐出的声音清冷而又清澈,如同他之前踏过的幽冥路上那一眼沁骨三分的冷泉:“此乃我朱天妖族皇城,太阳神何故擅闯?”
垂眼看着地面的秦莫泉转过头来,却是长出了一口气,此时离他苏醒不到一刻钟,他却感觉已耗尽了一生。
可这一瞬间,他却感觉这时候长空如凝似洗般的明净,轻风柔暖怡人,阳光最是明媚不过。
无怪乎凡人总将太阳的光辉命名……以希望!
赵东垂扬眉侧身、负手而立,道不尽的自负张扬:“何谓擅闯?!既然知道我是太阳神,就该知道,我能到达的地方,必然有应我到达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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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以前。
轻风撼动松竹,沙沙的声响挑动着急切想要醒来的梦中人。
仿佛仍停留在昏迷前的那一瞬,银亮的利刃穿过肩头,继而溶入体内,直往灵魂割裂,刺破灵魂的疼痛、敌不过心头彻骨的冰寒。血水洒落一地,漫天斑驳的光影覆盖了视线所及,随即归于黑暗。
秦莫泉猛地睁开眼,只见徒然亮起的漫天苍白的光辉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又渐渐暗淡下来,恢复视线所见之物本身的色彩。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大片绣着金色花纹的墨蓝色彩,宽袖大摆优雅垂落,雍容典雅,这是他曾视为第二个母亲的人,弈后应扶娆。她含笑站在床前,见他醒来,便走过来,脑后发髻上别着的精致步摇随她的走动晃动着零叮作响。
秦莫泉猛地抬起身子,一下扯到肩上的伤,又躺了下来。
“你伤还未好,莫要妄动。”应扶娆说着,逼近床前,双眼带笑、如水温柔。
秦莫泉撑起半身,靠在床头,伸手按过肩上的伤,神色不明。
纠缠成噩梦的那一瞬不断在脑海回放,继而淡化成灰白的背景,只留下那片不及躲闪的,炫目的银光。
那切切实实是冲着要了他的命来的。
无可争议。
若非弈宛绛察觉不对拉了他一把,又有亲人朋友送的几样防护法宝……纵然他与朱画溶的性命相牵,不会“死”,怕会如项疏粼一般,魂体支离破碎、意识渺然、不知何日能醒。
应扶娆坐在床塌另一边,优雅地扶了扶发髻,柔声叹息,说的话悲悯而无奈:“你这又是何必?宛绛的成长是必然,我早已劝过你,为何你却仍是做了这番决定?你说视我如母,怎就不肯听我哪怕一句话?”
——给了你那么长时间的期限,你却是敷衍搪塞,偏拖到我等动手。
门外些许的动静骤然顿住,若重伤初醒的是别人以为的他,怕是无法察觉,可……谁没点儿不敢为人所知的底牌呢?
秦莫泉垂下眼睑,喃喃道:“……是我对不住宛绛。”
在这场漫长的对弈中,她大概是最无辜的那个,什么都被蒙在鼓里。
家主说得没有错,到底是他太自负、太天真。
自负地以为,能让她避免亲情与爱情的两难。
天真地以为,只要弈皇弈后看到了他的真心,总会得到认可。
那样,只要弈宛绛原谅他的隐瞒,便是他唯一可以企望的幸福。
可惜,她的父母要的不是他的真心,而是他的命!
可是,在那银色利刃几乎穿心,在惊觉那一击是朝着他的命来的时候,他虽然悲哀,却也谅解。
只有谅解。
只能谅解!
谁让弈宛绛在遇见他之后迟迟没有成年,谁叫他无法证明弈宛绛的未能成长的原因与他无关!
朱天妖族需要的必须是成年的弈宛绛吗?
他一步步引导这弈宛绛以未成年的心性,掌握成年者的判断力和执掌力,负担起她应当负担的责任也得心应手。
他一心期盼,只要弈皇弈久阑能认可宛绛的能力,便是两全。
何况日积月累,谁说不是一种成长?
或许不经意间,她已蜕变。
却,只是徒劳。
“她这般刺激,成长并不完全,我以为你早该料到……可她不应如此,我告诉你宛绛是我族巩固朱天之基的唯一候选,必须成年以执掌我族圣器,并不是为了今日……你的决定太过草率、太过意气用事。”
……不,你当初并没有提到朱天之基……
难道说朱天之基的巩固与其他几重天的基石不同,需要特定之人吗?
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你们之前没有说?
为何欺骗他说,是需要宛绛有她这个年岁应有的担当?
原来,他此番一败涂地,不过是因为——信错了人。
心中思绪万千,可秦莫泉知道那一切都不是重点,不是说给他听的,应扶娆要他听的只是最开始的那句话——弈宛绛此番刺激出的成长并不完全。
秦莫泉半垂眼睑,坐在床头,说出对方希望他说出的答案:“成年者方有决断之能,宛绛没有成年,我……当为她决断。”
他说出这句话时,眉眼仿佛在笑,却带着浓郁的悲凉。
话语轻得仿佛落不下地,他的心情却是沉重得托不起来。
宛绛,我教了你这么久,此时此刻,你可听得出我想要说的话?
我已经落空了一次信任、一次期盼,别让我落空第二次,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