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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排开的淡云中,天光乍现。色如黄昏的地面凹凸不平,陷下去的地方被轻轻漂浮的粉色和白色的絮状色彩填满,苍茫而又朦胧。
这里正是生与死的界限。
女子站在这前后不见路途的地方,似在踟蹰,又似在等待。
她并没有前往轮回而去,一是因为以她的修为,肉身陨灭未必就亡了魂魄,二是她本身也并未到了无生趣的绝望。
她的脚下,粉色和白色的轻絮没过裙摆,似波涛欲将她漫卷、又似云霞欲将她轻举。投落的天光穿过她并不明朗的透明身影,落在浮动的云絮中,那身影太过绝代风华也太不真实,仿佛、下一瞬间便要飘摇而去。
“夫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声音伴随着那前方缓缓走来的身影传来,她稍稍抬了抬头,平视前方。
最灿烂的色彩为衣,在他身上,却不耀眼、也不浮华,反而显得庄重沉稳,暗金色的长发垂落肩上,更显华贵。那眉眼中大气从容、并无傲气,可这双眼仿佛是灭顶的华光所化、明亮如映天火光,任谁都一眼觉得合该高居云顶的矜贵。
女子微微动了动眼珠,墨色的眼中仿佛流光溢彩,似蕴含了世间最纯净和明亮的辉光。她有着明府最为精致璀璨的双眼,可这一双眼,在那人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她退了半步,屈身一跪:“袖颜拜见太子殿下。”
朱天金乌族的大太子,除非登基,否则任是天帝改换无数个,他也是天庭当之无愧的太子殿下。
朱天两大势力,分别为金乌族领导的本体为无实质灵体修成的仙神,和白鹤族领导的有实质身体的妖族、修成的仙神。
金乌虽为鸟形,本体却是焰火,并不归在翼族,就如不可能因为某个石头形似兔子就把它归在兽族一样。
钟袖颜垂首,深深拜下。她还是最年轻的时候,当初模样,可那时候的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能心悦诚服地对天庭中人诚心叩拜。
赵东垂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却仿佛轻易踏破了千山万水,转瞬即至。
钟袖颜一礼尽,缓缓抬头、起身。
她并不是第一次见过对方,在两千多年前,她就见过。
熠熠华章,神采飞扬。
唇间透着温煦的笑,那举止的风华却透着学不来的尊贵矜傲。
天之骄子,莫过于此。
即便从前没有见过,她也一眼认出来了,这是自东而起照亮世界的最耀眼光辉。
便是这炎炎烈火,也比不上他一眼的辉煌。
那时候她心如死灰,赵东垂前来致歉,她也只是讽刺一笑,可对方说:“夫人遭此厄难,本是我等失察。”
她不以为然:“天庭管得这么宽?我明府办案公正与否,要你来道歉?”
那人轻笑,仿佛平和,可他便是一扬眉一抬眼,也是说不尽的自信傲然,“纵是明府,也没有罔顾天规的权利。”
那一瞬间,钟袖颜其实心中是有所触动的,不为那人底气十足的矜傲自负,而为那个让他能如此自负张扬的那个地方,那个在明府只闻传说,就连传说也是严重失真的天界。可那万般思绪压在心底,钟袖颜只懒懒地给他一眼:“天庭要对明府对上了吗?可别拿我做筏子,小女子身微言弱,当不起祸水的名头。”
赵东垂压了声音低低一笑,“看来夫人是不懂我天界的律法,你既安然承之……”他亮了亮双眼,似有笑意划过,道不尽春意软凝、韶光和煦,他踏前几步,转换过来的凛冽风霜刹那消融,赵东垂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似在探询、又似在斟酌。
很快,他笑着接下来道:“……那便不算秋念浮逾矩,也不算我等失职,多谢夫人体谅。他日夫人彻悟,轮回之畔,或可再叙。”
——那双眸中,确实并无怨怼。
除去那浮于表面的情绪,淡然得好似这风雪消融后、透彻的晶莹。
所以,赵东垂放下劝告放下得相当轻易。
钟袖颜怔了怔,仿佛才清醒过来,讶异的看了对方一眼。
金乌族以值勤之时巡视天下,看尽光天化日之下世间不平之事。
可何谓不平?
各人心中自有章程,他自不会将自己的观念强加他人。
换句话说便是:天助自助者。
再者,有的人不需天助,只她自己,就能闯出一片坦途。
所以,他等那人走出来的那天。
对方转身回到天空,钟袖颜默然目送。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天界之人,第一次、认识了天界。
果然——
光风霁月,却又肆意自若得叫人羡慕。
或许,秋念浮对她的判词并没有错,她确实,身为明府中人,心似天界仙神。
坚守着那样的底线,言行中的自在唯心反而透出了真正无拘无束的风采。
她不刻意寻死,也不向往生。因为那时候的她尚不知今后,何去何从?
可现在,她似乎有点懂了。
她曾心如死灰,因为她在明府找不到可以向往的信仰,而今,她找到了。
再造之恩,无法偿还,只等做到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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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如絮的云雾没过半透明的裙摆,没过双膝,魂体轻得仿佛飘在这上面,钟袖颜稳了身体,坚定地看着赵东垂,问道:“太子殿下如约而至,是否愿意给幡然悔悟的我一个重求公道的机会?”
嘴上这么说着,她的脸上却半点没有悔悟的神色。
两千多年的磨难用以偿还明府曾经给过她的八十年温和,此后一切,她无愧于心。
仿佛听见笑了一声,钟袖颜细看过去,却没有发现。
赵东垂只低声重复:“公道?”
他不说什么,只垂头看着对方,询问:“夫人意下如何?若是在我职责之内,或可我自行定夺。”
钟袖颜抬头,目光坚定:“天庭与明府是否终有一战?”
“快了。”赵东垂噙着轻浅却自然的微笑,含糊地回了一句。
钟袖颜垂首再拜:“那么,我愿求一副身躯——一个……自己询问公道的机会。”
“好说。”赵东垂答应得十分轻易。
他回头吩咐下去,让人带钟袖颜去朱天血海、蕴清池,以塑神体。而后赵东垂施施然回了自家宫廷,悠悠然将此事写了奏章,让人上报天庭。
闲事告一段落,赵东垂转头看着书架上方一份云水绡做的天帝之旨,若有所思。
正想着,忽然侍从匆忙赶来禀告,说朱天弈家疑似……内乱。
赵东垂却是听得眼前一亮,转身拿起那份天帝之旨,特意领了朱画溶去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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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银霂从长久的入定中醒来的时候,重重防护阵法早已被夏宛峙收了起来,不留一丝痕迹。而夏宛峙正守在她身边,低头看着手中一个清澈无色的配饰,一副思虑重重的样子。
察觉他醒来,立刻移了视线看过去。
“还好吗?”见楚银霂对上他的视线轻蹙蛾眉,夏宛峙立刻关切地问她。
“很好,”楚银霂立刻化去了眉间哀愁,笑得一派轻松,“倒是你……你怎么了?”
夏宛峙低头看着手上系着青色流苏的无色坠子,迟疑道:“你送我的……它似乎有些变化。”
他说着,便把手中之物抵了过去。
“什么?”楚银霂立刻接过来细看,而后便放下心来,笑道:“它这是随你进阶了,怎么,你遇上了什么事吗?”
夏宛峙点了点头,如实答道:“明玄伏来过……”见楚银霂神色微微一动,他立刻接下去道,“他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共同实现他的……理想。”
“然后?你答应了吗?”楚银霂眨了眨眼,倒是没什么担忧,反而好奇道。
“没有。”夏宛峙摇摇头,看着之前明玄伏走过来的方向,也是他们之前过来的方向,目光悠远,眼中有些许的叹惋却坚定清明,“忽然发现,其实明府……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所以,我拒绝了他。”
“嗯,还是我们这里最好。”楚银霂随口应和,低下头更仔细地查探手中这个坠子,忽然脸上微微泛红,唇边压不下的笑容像汇了百花芬芳酿出的甜蜜。
夏宛峙看得惊奇,但楚银霂却侧过身子避开他,叫他只看见她葱白的玉手在精致漂亮的坠子边缘勾了勾手指,恍惚中似有一缕红光纳入。
楚银霂回头看他,笑容满满的甜蜜温柔,将坠子挂回他的腰间,又红着脸害羞地跑了。
夏宛峙低头再细看那坠子,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即便开了兑命,也找不到那缕红光,就像之前,他也从来不知道这里面隐藏着什么。
他看着楚银霂离开的方向,很快跟了过去。夏宛峙极少看见极少见楚银霂这幅小女儿态。可这次一见,他心中却没有多少欢喜。
天高云淡,辽阔浩然。
分明是让人心情开阔的好天气。
可夏宛峙心中却是重重一沉,那雨丝汇成的坠子仿佛也忽然重逾千钧。
他想,他已经知道,楚银霂在配饰上放的是什么了。
万种相思系,千般情意托。
她把她最深的情给了自己。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