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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动的云层上面,一整块巨大的圆玉盘铺就的地板泛着浅青色,像无垠的天空,而头顶的天空泛着更深的青色,遥远又像一无所有的空茫。
那是无数密密麻麻的符文交织透出的色彩。
神息浓郁得几成实质,却每一分每一毫都蕴含着将万物湮灭的空寂本质,而那青色圆玉盘,显然便是此神息的衍生物,天长日久,竟自成一体。神息衍生、倘若生了灵性,怕也是神魂相容的神器。
可在场二人,却没有丝毫被那恐怖的神息影响的迹象。
墨初吟握着一把木质长弓,一面绞紧弓弦,一面喃喃恍若自语:“他几时突破的天伐,我竟不知。”
侧卧在那巨大的浅青玉盘的中心,楚银霄抬头朝他一笑,道:“也没多久,若你本体属万物之一,恐还比他早些时日突破。”
墨初吟点点头。
楚银霄翻了个身,侧坐起,对着他轻笑开口,道:“说起来你们没见过面吧,什么时候结的仇?叫他刚一见面就灭了你一个本体?”
透明的弓弦通体灰蓝,偶尔似有红光泛起,墨初吟伸手轻轻拨弄,感受着绷紧的力道,浑不在意道:“大约是前些时日我伤了秋念浮吧!他讨厌我似乎不用理由,反正我本体多,随便他灭。”
说是本体,其实只不过是和他本体毫无差别的存在,可以在任何时刻,诞生与他记忆共享境界一致的灵魂,而那灵魂与他本身的灵魂又水乳交融,完全是一体,所以才说都是他的本体。毕竟哪怕在灵魂诞生的一瞬间彻底隔绝,连灵魂的牵系都断绝,彼此各自成长,长成的两个个体也会默契宛若一人。
“对啊!”楚银霄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道:“本体多得都让你拿来做弓弦了。”不知道的还当是多金贵的本命神器呢!
墨初吟试着张弦的手顿了顿,将弓放下,转而拿起身边并未加以炼化的、削成圆条状绑着翎羽的箭枝,安上磨亮的箭头,他想了想,转而道:“夏宛峙既与明玄伏相遇,为正境高阶可期,我们商量一下之后的事如何?”
——说得好像商量了你就会听似的。
楚银霄斜眼看着他笑了笑,道:“每一境界需要的感悟都不一样,夏宛峙正处道恒境巅峰,突破也只能进入为正境。更何况,他在明玄伏面前突破,你的算计无所遁形,明玄伏怕不会善罢甘休。”
是啊,他不会善罢甘休。墨初吟点头,勾起笑容回答道:“所以,我才认为高阶可期。”
楚银霄看着他,那笑容却反而淡了。他躺回青色圆盘上,看着符文轮转如星海的天空。
青色淡然、玄奥,符文繁复、精巧,环环相扣,穷尽所知、所掌,毫无破绽。
他亲手铸就的牢笼。
——当然,不是困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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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的石桌上,精致小巧的杯子,外部是如烟如云、线条简约却美观至极的五彩釉层,内壁却是浅浅的红色,杯中装着明亮的琥珀色灵液,两厢交映,似残阳陨落时映满半边天的绚烂霞光。
夏宛峙坐在桌前,垂眼是这杯近满的灵液,抬眼是哪个在天界几乎已是不可说的传奇,心中并无忐忑。
或许是他未生长在天界,也或许他直面楚银霄的次数太多,对这境界的威势有所适应。
他说了如墨初吟见到那人一般的话,甚至做了一样的动作,但二人待遇却是截然不同。
被请到与那位同桌而坐,甚至以这灵液招待,他心中与其说不安,不如说是迷惑。
诚然在天界招待客人多半不是茶就是酒,少有用灵力化液的,但这并不代表他猜不到此物在与天界修行方式迥异的明府是何种规格的招待。
更何况此灵液气韵悠长凝练,灵气磅礴,到了天界也仍属至宝之列。
夏宛峙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
“阁下寻我一叙,所为何事?”
对方越是重视,便越是代表,此事无法轻易过去。
可他心中纵然万般猜测,也觉没有想到对方竟如此直言,直言之事有如此骇人。
“夏宛峙,我一心创造世间万物共守统一秩序的天地。此不朽基业,你,可有心与我同行?”
夏宛峙藏在袖间的手一抖,幸好他并没有端着那杯子,否则这天地至宝怕要给他摔了。
“呵!”他笑了一声,抬头望向明玄伏,声音即镇静、又沉重:“阁下,我确实对您的理念十分尊崇。但,您既然在这个时候见我,当是知道我从明府第六宫过来。您觉得,以明府现今的行事,有能让我有加入的说服力吗?”
明玄伏道:“我不过想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
夏宛峙一愣,有些无法理解对方的话。
明玄伏很快给了解释:“在最基础的天地规则之上,各个势力制定并依照自己的规矩行事,这难道不是天界奉行的准则?”
他说着,眸色微垂,神色中有了一丝倦怠:“更何况,秋念浮本身超然天地之外,不受天地规则约束。所以,你看到了,你说,我输在了哪里?”
这就是天界如今奉行准则的局限,当信仰超过了良知,那信仰的中心便可践踏良知、为所欲为。
这样的规则,好在哪里?
夏宛峙报以沉默。
“你看,若当初主掌天地的是我,钟袖颜不会遭此磨难,项重君、项令炎、项沧濯不会被项家逼入陌路,害死楚银霂的墨初吟更不会至今逍遥法外。”明玄伏一字一句,如最尖锐的利刃,挑破了他不愿面对是事实,“你也说了,对我的理念十分推崇,所以,为什么不支持我的道路?”
夏宛峙重重地闭上了眼。
他当然知道,一千年前害死楚银霂的人是谁。或许当日的天庭,认不出那支箭来历的只有他一个。
这并没什么不可接受的,毕竟楚银霂的伤是先天受损,他如果只是这样,他也只能感慨一句,不能把她的灵魂塞回本体里修复后重新诞生一次,便把她的灵魂打碎修复本体重新成长一次,亏他们想得出来!
他难以接受的,只是……
那箭术名为“陨星辰”,是墨初吟独有的招式之一,能掌握的,除了他,只有……
他知道,只是,不愿承认、不敢承认。
夏宛峙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睁眼,将一切心绪放在一边,看着明玄伏。毫无破绽道:“可若对方靠手段逍遥法外,至天庭难以追缉,您凭何追缉?”
“当然是轮回。”
明玄伏道,他的声音并不缥缈遥远,反而像是响在耳畔,落在心头,平静而且坚定。
“生存过,就是这天地轮回之一,就有痕迹。这世上,有谁能逃脱轮回的掌控?”
沉默一瞬,夏宛峙像是动摇了一般,松口道:“可我听说,轮回,没有谁可以掌控。”
“不可掌控,也不可插手,”明玄伏点头,道,“正因为如此,才绝对真实、绝对公平。”他不需要掌控,只需要它永远不可掌控。“你若认可,我自有办法。”
夏宛峙再次沉默,这次却花费了许久,才再次抬头,反问对方:“阁下,我还有一个问题,请问,您为何选了我?”
“只是觉得你很合适。”
“可是,您在天界带走半数的仙神,难道不合适?”
未等对方回答,夏宛峙便接着道:“他们以您为信仰,以您所制定的规矩为准则,为何误入歧途?”
他顿了片刻,再次开口,不知不觉却变了敬称:“因为他们信仰的只是你本身。他们坚守你的规则,不是因为知道这份规则的正确,只是因为那是你所制定的,在这种情况下,你所制定的规则再好再完美,又有何意义?他们对你再尊崇再信仰,又有何意义?”
明玄伏静静看着对方,并不打断。他目光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在想,只是认真倾听。
夏宛峙直视着对方,目光迷茫渐散,越来越清明、越来越坚定。
“对他们来说,对的是规则本身,而不是规则划分出的、关于对错的界限,所以他们想要达到规则所不允许目的,不会放弃,而是想办法绕过规则,达到自己的目的。阁下,我说的可对?”
明玄伏轻笑,之前他对对方的邀约或许只有三分真心,一分期待,而现在,却是翻了一倍。
夏宛峙说着,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感慨:“阁下,你带走了信仰你的仙神,可、能与你实现理想的人却仍需从现在的天庭寻找,这还不能够说明问题吗?”
所以,你寻找的、选择的共同肩负理想的人选上,放弃了追随你的所有人。
——你为对错制定了规则,而天界的规则让人懂得自行去判断和衡量对错。
或许会迷茫、或许会失误,可他们就在这样的道路中摸索着寻找、摸索着前行。
这就是区别。
夏宛峙抬眸一笑,如旭日破开云层,明亮的辉光侵染整个天空,“这世上所谓的对错,好像皆看立场,但我却觉得,需要立场制定的正义都算不上真正的正义,我坚守心中的正义,不需加入谁的势力,站在谁的立场。”
那一瞬间,风云动荡,天地色变。
夏宛峙周身的气息徒然沸腾、攀升,最后稳定。
为正境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