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鎏金的灯台上浅金色火光静静燃烧,映亮了这一片偌大殿堂。左右各有六根暗金色盘龙柱,墙壁上是黑底红纹的凹陷图案。正前方两截阶梯层层延伸,每截九阶,一座屏风将后墙挡住,屏风前是一个长形座位,座前左右两方挂着金色的帷幔。铺在地面的方形织物光滑细腻,仿佛流动的碎金。
几人跪在阶梯之下,深深埋首。
暗金座椅上的那人慢慢抬眼,似雪山下石罅流泉淌出的清波、似破云而出直上青天的峰峭、似浓云拨开投下的光华、似深夜由天而落的一道惊雷,细腻冰冷、高山仰止、华光无双、惊天动地。
他开口,慢条斯理。
“数千年的筹谋,却连一个楚渲罗都没能捉回来,要你们何用?”
无人敢应和。
祈归轮一个个看过,然后倦怠地收了眼,道:“罢了,退下吧!”
说完,他再不理会他们一眼,起身,走向后殿。
“他如何?”
后殿,四面墙上暗红为底、镶金为饰,血玉铺地。
湮永序垂首,分外无奈地回答:“臣无能,手段用尽,别无所获。”
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拖慢的沉凝声音传来:“整整三千年,我亦奈何他不得,你是无能?我算如何?”
“臣绝无此意!”
湮永序立时跪下请罪。
祈归轮未看他一眼。
地面角落一处张开,露出往下的层层阶梯,祈归轮提步走下去,长长的后摆上细长的纹路如血鲜艳。
走进地下,却是一片明亮,宽阔的地下宫殿满是淡蓝色的发光藤蔓状火焰,每一根火焰上都勾着深红色的雾团,细嫩的火焰藤蔓上勾着的雾团不断跃动,鲜亮成熟的火焰藤蔓上的雾团却是萎靡无力。
祈归轮一步步走入深处,不需寻空,铺了满地的藤蔓自会给他让路。
地宫深处,是金色的火海,火海之中,刻着绝灵阵法的台上无数密密麻麻的符文如锁链般一个个紧扣着,正在流转不休。
伏在台上的人影在这耀眼的光芒中完全分辨不清模样,只看见那人身上没有一点纹饰、失了光泽的广袖长袍,和散落在腰间、台上,显得枯槁的乌色长发。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祈归轮一步步走进,声音缓慢,分明是问话,语气却平缓得像是陈述。
“万毒不蚀、万法不侵,身处在这连最细微的灵气都不存在的绝灵阵中,一直被不断吸食神力,你却每到维持不住将要现出原形的时候,便重新恢复了神力。”
有人守在这牢笼之外,他却仿佛看不到,只看着那个在光影中彷如虚幻的人影,一直走到阵台边缘。
“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灭。”就好比,这世上有天极境,就有能伤到天极境的法术、法器、以及毒,“为什么,你却无法被杀死?”
除了神力能被劫火吸取,形体能被锁神阵禁锢,再没有别的办法能伤到他。
那人终于抬了视线,隐约露出了面容,脸色稍显苍白,却是爽朗清举、如濯日月,他笑道:“帝君说笑了,微臣神体俱毁,只剩这神魂苟延残喘,如何能算活着?”
祈归轮看他的目光冷漠却又虚无。
“若非这阵法的禁锢令你空有神力、无法动用,凝聚个神体对你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着,伸手探进法阵之内,却穿过了对方的形体,只摸到一片虚空。他收回手,再度开口,问道:“你的神力到底从何而来?莫不成,你还能无中生有?”
“怎么不能?”那人看着祈归轮,一双眼睛比这周围的炎火更灿烂,又比之更多了一分它们没有的生机。
祈归轮目光静止于他身上,仿若叹息:“这天下,何物能无中生有?”
那人笑得肆意而又云淡风轻,“呵!天地始于混沌,莫说这天地万物,就连这天地,哪个不是无中生有?”
混沌之时,没有天地,更没有万物。
祈归轮看着他,慢慢道:“混沌生天地,天地生万物,混沌非无,天地亦非无。”
对方侧过头看他,一字字道:“若如此解释,我亦非无。”
“混沌生不出你这般怪物,天地亦是,你从何而来?”
祈归轮后退一步,并掌为刀,神力刺穿那人的魂体。那人的魂体一小部分被削了下来,形体顿时一阵虚无,被削落的魂体现出了血色雾气的形态。
祈归轮神力一引,那团雾气便落到后面,被一条新长出来的火藤蔓勾住。
“整整三千年,每年剥离下来的碎片少说也有数十,有谁的魂体被撕成上万片,仍不溃散?甚至于,被噬天火不断吸食,却每一片都生机不绝。”
祈归轮伸手一挥,最为明亮的那条火蔓松开,一个萎靡成指头大小,已看不出雾状的团子被他招到手上,不需要吸取任何力量,它自己便慢慢充盈。他将之丢进阵台内,雾团便融进对方身体里,如江河汇入大海,完美融合。
“你这样的存在,不该籍籍无名。”祈归轮道,“你到底是谁?”
“帝君煞费苦心地捉了我,原来还不知道我是谁?”那人轻笑,这次却换了自称。
祈归轮慢慢道:“何必装傻?我要捉的是楚渲罗,你难道不知?三千年前楚银霂初掌次州,我在次州天虞山顶精心策划的牢笼,眼看就要困住楚渲罗,却被你一头撞上来,李代桃僵。”
他看着那人,一字一顿道:“天庭派遣九州驻守进驻之时,非任职者不得接近,直至任职者彻底掌控所辖州域。为什么,你能避过天地法则,出现在那里?”
那人虚弱得几乎维系不住人形的形体,无法调理自身,辛苦吐出之前那句话后,便只闭了眼慢慢适应,没有回答。
祈归轮也未等他回答,又道:“我查过天庭在册仙神,无一缺少,没有任何一位失踪。更没有任何一位追查出现在天虞山的陷阱。”
仿佛从未出现过这件事。
“从那以后,我对楚渲罗的所有布置都被楚银霄提前察觉,准确得让我几乎怀疑出了内应。”唯一的机会便是六百年前,他下定决心捉不到人,至少把魂魄捉回来,才抢了一瞬先机。谁想,那里竟守着一个夏梧冉!转眼把人弄走了不说,还使了手段,以一国气运做掩护,叫他整整六百年寻不到人。
缓回了一口气,那人复又睁开眼睛,笑道:“是微臣传的消息,帝君若是不喜,可要尽快研制出逃过微臣耳目的术法才是。”
祈归轮一顿。
守在阵台之外一直被忽视的那人脸色大变,猛地跪下道:“臣竟未能察觉他往外传讯,罪该万死!”
那人直接笑出声来。
祈归轮这才转头看到跪下请罪的将信来,接着轻声叹息:“世间之事当真难以十全十美。楚银霄的妹妹先天缺损,明玄伏的妻子惯爱意气用事,我这个兄弟却是……”少长了个脑子。
将信来怔怔抬头,满脸错愕。
祈归轮回过头,再度道:“为一个楚渲罗,身陷牢笼三千年,你却是不以为意?”
那人不答,却是问道:“帝君又为何执着于楚银霂?”
“自然是为了复魂丹,”祈归轮低头看着他,目光冷漠至极,“我原以为丹方药引指的是楚渲罗,因而千般设计,最后将你捉来,原本道是阴差阳错,却发现比起楚渲罗,你更符合丹药所指。”
将信来愕然将视线落到阵台之上,显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祈归轮看着那人,字句沉重:“世间怎有这般巧合之事?!”
刚寻到一个看起来合适的药引,没能捉到,自投罗网的那个却是最合适的!
“既然微臣无用,帝君何时能将微臣放了?”那人唇边勾起的笑,仍是最开始的云淡风轻。
祈归轮拂袖离去。
将信来前后看了看,到底还是起身追随出去。
“陛下,那丹药可还要炼制?”将信来跟在祈归轮身后,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一直在炼制?”祈归轮往后示意了一眼,对他道,“这整座地宫的阵法,便是将他的神力导入复魂丹中。”
将信来一惊,走在这地面上都觉得毛骨悚然,险些走不稳步伐,“可是您说……”
祈归轮神情漠然至极,仿佛一切都不曾放在心上,“就算真是楚银霄的算计又如何?丹方是真的,药引也是真的,我何不笑纳?”
若真是算计,无论楚银霄是想算计明玄伏还是谁?到他们这种层次,九十九分真一分假都能被察觉,算出最后这分真也并非难事,假的丹方、假的药引骗不到他们。
“那……”他犹豫了一下,问“楚渲罗还捉不捉?”
“我倒是想捉,可就算再给个三千年,你们几个谁能在楚银霄眼皮底下捉住她?”
祈归轮懒得解释,三千年那次几乎得逞,是因为楚银霄根本不知道这世间有他的存在,方才占了先机。如今楚银霄早有防备,而他底牌几乎尽出。
“若是您能出这宫殿,区区一个楚渲罗如何不手到擒来……”
一步步走出这地宫,后摆上的纹路如饱饮鲜血,越发鲜艳,祈归轮恍若不觉,眼前这座宫殿,与脚下的地宫比起来,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更大一分的牢笼,他抬眼,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看着,双眸暗沉,“若我能走出这宫殿,何需苦心筹谋什么复魂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