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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雪净楼,项沧濯看着不见天光的天空,长出了一口气。
六位随从围上来,一脸欲言又止的担忧。水云物更是拽住他的袖子仰头看着她,小声地说:“少主不要太过思虑,您若真的喜欢易思寻,等这一切解决了再去找她说清楚,她一定能够理解的。”
项沧濯笑着摇头,道:“不是这个问题,即便没有这件事,我们也走不到一起。她爱得太深刻、太热烈,我回报不了她等同的爱。夏宛峙说的没错,我,不够爱她。”
易思寻的性格太过刚烈也太过决绝,对她来说,不能回报同等的爱,等同辜负,等同背叛。
项沧濯想着昨天的事心中不由苦笑,幸好她说的只是气话,而自己也远远不到不入上天法眼的程度,否则万一应了誓,叫他如何是好?学着前任少主将此誓纳入天道规则此生不复见?
纵然要辜负这片深情,他也别无他法。
爱或不爱,情深或情浅,又哪里是自己所能控制的?
项沧濯想着,顺着街道走下去。
顾寒沙一见这方向,连忙拉住他,指着右边道:“少主,这边才是出城的方向。”水之精当然是出在人际稀少的灵山秀水间。
项沧濯手指松了松,握在中间的扇子立刻向下一滑,紧接着他捏住扇柄轻甩了一圈,轻轻敲上顾寒沙的手臂,然后回答道:“那个再说,我先去前面的那家‘文墨轩’看看。”
六位随从:“……”
项沧濯也不在意他们听了如何,说完便径直朝自己所指的那家店走去。
店门大开,店内檀木所制的几个柜子分别摆着放有砚台的砚匣、纸封的墨条、镇纸、笔筒、笔架、笔洗等,墙上挂着毛笔,桌上垒着一叠叠的宣纸。
见到几人,掌柜立刻迎了出来,那是一个样貌清俊、文质彬彬的青年,走过来的时候都像握着书卷静坐般文雅。
“客官想要什么?”
“要些画纸。”项沧濯直截了当地回答。
“那您往这边请,”掌柜侧身一请,而后一边带路一边问道,“不知客官打算作水墨画还是工笔画?”
项沧濯跟了过去,回答:“我要凡品生宣。”
既然是要生宣,那自然打算画的是水墨画。特指凡品,也就是纸质中不需要蕴含灵气的原料。掌柜心下了然,带他到了一张长桌旁,“客官且看,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素染宣,洁白如雪、细腻柔韧,它以冒芽两年的青龙枝为主材,辅以雪珠米的稻杆,过程中还需加入重羽花藤的浆汁,成纸后自然风干,乃是本城特产。”
项沧濯点头,道:“四尺规格的,我要一整份。”
“客官,这一整份可是有一百张。”
项沧濯再次点头:“就要这么多。”
最后项沧濯收了一大叠纸张终于施施然地肯往城外走了。
六人之中对作画唯一有所了解的叶生溪被让到前面,最靠近项沧濯的位置,问他:“少主,凡间的画纸有什么稀奇吗?”买那么多。
项沧濯回答:“稀奇的是画、不是画纸,不过,我以前也觉得没什么稀奇。”
凡间的画有什么稀奇呢?
假如有一个人,他跟家里关系不好,他朋友送了一幅画给他,画上却是对他殷切期盼的他父亲与垂髻之年天真无忧的他,意味着什么?
让他怀念当年吗?
可如果,这画上所画的风景是他小时候从未去过的地方呢?
——境界未到,连天界都根本进不了,何谈玄天?
项沧濯心中一叹,心想:大概是要告诉那人,从一开始,从那人懵懂无知之时,他就被整个家族殷切期待着,不是意外,不是巧合。
项重君对他起了杀意,秦莫泉为了打消那个念头,不得已揭开了对方这层伤痕,说到底,都怪自己过得太不够小心、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众人听得不明所以,项沧濯却没打算解释太深,只道:“我觉得凡间的画很好,稍微用点神力便支离破碎,正好提醒自己,想要维护……的……如果太脆弱,就必须要付出足够谨慎、又足够长远的代价。”
他这条命可不就如这画纸般脆弱?
什么筹谋、什么算计都要有个前提——那就是自己得活到那个时候,否则,莫说想要将此事终结在自己这一代,怕是想要看到别人终结此事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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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似凝沙青如墨,勾旋宛转碧影出。日影浮光灿银蛇,苍茫万里如雪覆。
天湖之水蔚蓝深沉,上不映湖上倒映、下不透水下湖光。除非太阳正对水面,粼粼波光才会映出一片银亮色,仿佛覆了一层轻雪,天光稍暗,便又是深邃近墨的蔚蓝色。湖中岛屿林立,纵是森冷的冬季,也是一片绿意盎然,偶覆轻雪,也很快消融,仍是翠色欲滴的鲜亮。满覆绿色的小岛参差错落,更显得湖面曲奇宛转。
是以天湖久负盛名。
但,那是之前。
两人相聚后,楚银霂又点了各色小菜,很好地满足了多年修行难得一次尽兴的口腹之欲。
而后便饶有兴致地与夏宛峙携手去那并州十景之首的天湖。
并非只是为了赏景,而是确实有事。但何为正事、何为顺带,这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可惜他们今日注定见不到那天下闻名的天湖之景。
来到这里,楚银霂的笑容渐渐敛了,眸色幽深难辨。
岛上树林仅剩七零八落的几片,天湖干涸了大半,莫说岸岩岛下黄色的岩层和沟壑,有几处连湖底都露了出来,焦土被仅剩的湖水截得断断续续横跨千里,到处都是摧毁得支离破碎的树、沾着泥沙动也不动的鱼和鸟。
天湖之上,战过一场的两方形成暂时的对峙,天湖之外,夏离楼领着重兵重重包围。
“灵识启蒙便为同类,你竟三番五次妄下杀手,着实可恨!”身披玄色长袍的莫敛尘神情冷然,目光如刀。
“妖魔邪道人人得而诛之,同为植系妖族,我处置自家败类于你何干?”一身绯红束袖衣裳东意辞眉眼凛然,满面寒霜。
跟着楚银霂远远观战的夏宛峙听得无言以对,他万万想不到说灵识启蒙便为同类的竟是人族修士,喊着妖魔邪道人人得而诛之的才是妖族。
莫敛尘提剑遥指,恨声道:“何谓妖魔邪道?攀附寄生乃是苍絮藤本性,何来妖邪之说?我看你不问青红皂白生杀予夺,方为妖邪!”
东意辞面带讽刺,冷笑出声:“我在外偶有所得悟道不过数年,归家之后亲朋好友被他害得油尽灯枯,你说这是不分青红皂白?”
他们植系生灵哪怕不生灵识也能活很久,只要生长下去,总能等到诞生灵识那天。可若不能诞生灵识,那就一无所有,因为植系生灵、有生命,却没有魂魄!只有诞生灵识那天,才能同时产生魂魄,得入六道轮回。
那么多年,他们一同生长,他以为他们总有一天能相见,可短短数年,便迎来这般结局,拼尽全力,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相继离开,那样的痛谁能懂?
若是意外,也就罢了,可夺取生机这么明显的残害,教他如何能忍?
莫敛尘更是愤怒,道:“不过是未生灵识更未化形凡种,向蘅皋重伤逃至那处,不得已吸食几分养料修复自身罢了,既使伤的是你的同族,也罪不至死,何况妖族做主者自会有所处置,岂容你夺性命!”
东辞意仰天大笑,笑得凄绝惨然,“好个罪不至死!我当然知道按你们的道理他‘罪不至死’!我等妖族,谁一开始不是未生灵识更未化形凡种?就因为他先化形一步,便可高人一等了吗?哼,我倒还觉得便宜他了!我上百个亲友、上百条生命,赔他一条命哪里够了?”
莫敛尘看他的目光满是愤恨和痛惜,“视灵识未生之物为亲友,却对同样化形的同类残忍相害,你简直不可理喻!”
“如何?看我不顺眼?”东辞意眉头一挑,只觉得满腔怒火仍未发泄完全,提剑便道,“恰好我也看你不顺眼,来战便是!”
夏宛峙听得心神大恸,当日辨不明的对错放到了眼前,似乎,仍然辨不明。
到底这世上,可有对错?
重兵外围的天空云层上,楚银霂坐在夏宛峙身边,武器已握在手中,眼中杀气凛然,撇嘴冷哼,愤愤然道:“一丘之貉!倒也好意思互相指责!”
这一声宛如惊雷,直令思绪纠结混乱的夏宛峙清醒过来,他转头看着楚银霂,心中混乱不休,稳住声音问道:“怎么说?”
楚银霂目光往那边凌乱的湖面示意,道:“只有得入他们双眼的生命才是生命,天下生灵,什么规矩,什么生命,都是借口!他们何时放在眼里?!”
他们一场战斗,偌大天湖,多少生灵惨遭屠戮?
一个说向蘅皋是不得已,他这次难道也仍是不得已吗?
一个说害了自己亲友性命当偿,试问这天湖多少生命又当谁来偿还?
此时此刻,目光再次落到天湖之上,夏宛峙的脑海第一时间浮现的,竟是之前所见丹宿城外一战,那不知何时放下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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