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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重君转过了几个山丘,回头又看见了那个少年。
带着那几个随从漫无目的地游山玩水,十分轻松惬意,浑不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项重君摸摸下巴,觉得这是天意。
天赐的机会,若不给对方一个教训,简直天理难容。
项重君想着,走到几人面前,那几人立刻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似有询问之意。项重君一句话也未说,光明正大地拔剑刺过去,毫无掩饰之意。
项沧濯错开一步,一展折扇,蕴藏在扇子中的神力在手中一荡,那神力不多不少,恰好够这淡黄薄绡织就墨线绣出水墨山水画的折扇堪堪将剑尖挡住。
他毕竟才飞升没多久,不靠先辈送给他防身的那道神力凭什么挡住项重君一击呢?
“少主!”
几位随从焦急地唤道,急切拥上前,便见到项沧濯打出手势,示意莫要轻举妄动,他们脚步一顿,只能原地观望。
项沧濯的视线落在被一把挡住的剑尖上,然后慢慢移到持剑之人的脸上,微微收敛了那几分玩世不恭,正色道:“请上神赐教,您这是何意?”
项重君微微抬了下巴,矜傲道:“既然知道我是谁,你在我的地盘、我的面前,上演一出离情弃义的好戏,却问我此行何意?”
凡间以法定罪,天界以品行定罪。
凡间律法条条分明,不容丝毫差池;天界规则以境界划分、以地域划分、以势力划分、甚至以当事之人划分,全没个定性。天规之下,还有另行设立的门规、家法、等等各种各样的规则。
以项沧濯的修为,必为天规所约束,今日所作所为天规并未有所惩戒,是他行为在天道许可之内,原因很多,未必是他无辜。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依的便是在规之后,立有的别的规则,项重君或置之不理、或立案锁拿下狱、或教训一场了事皆可,三种处置手段皆有理可循、全凭他高兴。
也就是说,有很多情况,无辜还是罪大恶极,全凭执法之人的意愿——这么乱的规则,也难怪明玄伏会愤然离开。
可偏偏就是这毫无章法的混乱规则,让留在天界的生灵偏偏都遵守得自愿、自得其乐还井然有序。
正是如此,项沧濯投向他的目光微诧。
有理有据,教他怎么反驳?
错了,是——幸好有理有据,不然教他怎么反驳是好?
真跟对上易思寻那样逞了口舌之快,回头他要被关思过涧还是被罚跪祠堂?
所以还好——
才怪!既然无可辩驳,对方再下手他还不得生受着?挨打还能比被关禁闭好不成?
思绪万千,却只一瞬。
项重君错身上前一步、再一个旋身一掌便猝不及防地印在对方心口上。
整个过程太快,对方似乎完全没反应过来,可项重君将蓄了九成神力的掌印在对方胸口上的那一瞬,就知道,对方非但不是没反应过来,简直是太反应得过来了,短短那一刹那对方已卸下了长辈给他防身的那道神力防护,生受了这一掌。
项沧濯后退了两步,嘴角洇出一丝鲜血。
“少主!”几人猛地冲上来,怒视着项重君,眼中满是血丝,险些要和对方拼命。
“无事。”项沧濯制止了他们,低头擦去唇边血迹,抬头重新看着项重君,那目光如此分明、如此坦然、又如此纯粹,少年的骄傲和逞强一目了然,藏不住分毫的心思,项重君无论当时还是后来剥开每一层真相之后的每一次回想,都只能说一句:毫无破绽、无懈可击。
“不知上神,意下、如何?”项沧濯问道,声音低哑,带着明显的妥协之意。
说起来他卸下防护的反应,本已是妥协。
项重君先是沉默。
对方修为太低,加之他心有怨怒,下手更是毫不容情。半成的神力这么打上去,足够对方内腑重创、筋脉寸断,神体瞬间摧毁至少七成,连站稳都难,现下完全是只凭意志在强撑。
见对方这副样子,项重君有天大的怒气都消了一半,觉得那人还算有几分担当,便也没有再咄咄逼人。
项重君看他的目光似叹似惋,他点头道:“此事已了,下次来只要别再弄出什么不好的事,随时欢迎。”
“多谢上神盛情,”项沧濯回道,“告辞。”
说完,他一刻也没等,立刻使用符箓回去。
几位随从立刻傻了眼:“少主……”
“你们有谁看清少主他用的是去哪的传送符了?”
“等等,少主此行任务是亲自采集九十九棵蕴含月华的水之精,他似乎才采了小半……”
众人面面相觑。
这种时候,他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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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重君很快将这件事放在一边,并不觉此事有何不妥,却哪知天界因为项家少主的重伤流言四起?
项家少主被他始乱终弃的心上人纠缠住,让项重君撞上教训了一顿——没什么好说的,前因后果一算便知。
项沧濯没抵抗生受了——有项家给予少主的防护神力在,他若抵抗就不会受伤。
项沧濯的下属对此有口难辩,无可奈何。
他们总不能辩解说他家少主第一次挡了的,后来发现理亏才没挡——凭那二人的关系,这是欲盖弥彰呢还是越描越黑?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于是礼物纷纷往项重君这边送来。
至于为何不往项沧濯这边送,显而易见,项家能少了疗伤之药?何需他们多事?想想这伤怎么来的,这送礼是安慰还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后来项重君快被礼物堆埋了,他也没往这件事方向上考虑。
待他问了送礼之人此为何用,再掐指一算,这才了然。
尽管只算出了对方名字和身份,其他一切显然被有心隐藏,但这也够了。
项家少主,项沧濯。
不知是哪位长辈起的,这名字却是意味深长,简直是为项家少主这个位置量身定做。
沧濯——
却是不知,于他而言,所谓的沧浪之水,是项家,是易思寻,还是着滚滚红尘?
项重君心中复杂,那个血夜不可遏制地再次浮现脑海,说不出是嫉恨、是悲哀、还是绝望。
——是不是只有他落得了那样的命数?
他所爱之人,珍惜之人,期待之人,原来可以不用死……
原来可以不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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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形木盒静静放置在眼前矮桌上,项重君从回忆中走出来,手指在开合处无意识地摩挲许久,才将之打开。
里面是一幅画轴,不是任何炼制的法器,仅是一幅无论材质还是成品都极为普通的画轴。
将画轴打开,项重君目光一凝。
满地粉白色花朵盛放,深处种满了各种花色的树,潺潺小溪将之横断成两截,水面极浅,清澈见底,可仍是架了座小桥。
树下桥边,清净亭中,一大一小二人对坐。
极具神韵,只一个侧脸,大人的谆谆希冀和孩童的无忧无虑跃然纸上。
玄天项家,拂松谷。
项重君猛地后退一步,倦怠冷然的神情顷刻瓦解,余下满心的愕然和痛苦,他的嘴唇颤抖片刻,忽然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世事易变,他早已不是画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
可是,为什么?
项重君看着地上血迹,眼神空茫。
——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留下。
什么也没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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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越悠扬的笛音渐止,白鹤掠过水面,回到收起笛子的男子身边,幻化成一个女子的身形,翩然落地,风华无双。
“下次我要听落梨曲。”弈宛绛揪着秦莫泉的手臂,道。
秦莫泉扶额,叹息道:“宛绛,你饶了我吧!我真没这方面的天赋,为这一首能听入耳我都学了快一百年了。”
“一百年怎么了,”弈宛绛仰头看着他,道:“你难道连一百年是时间都不能为我拿出来吗?”
“你呀!”秦莫泉笑着伸出手指抵在她额上推了一把,点头应允。
弈宛绛抱着他的手臂偎在他肩上,想了想道:“说起来你的画该送到了吧!你到底为什么送项重君一幅画?”
“……我怕他想不开。”
弈宛绛蹙眉,道:“这样?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他沧濯的事情呢?那个孩子我看过,”在他飞升以前,“以他那般心性,怎么会因为项重君没认出他便产生心结?我看他不像希望项重君认出他,反而像担心项重君认出他。”
“你去试试,便知道,说不出来的,”秦莫泉道,“重君虽说重修过,但那份根基还在。他毕竟是最神似项疏粼的项家之人,项家怎么可能真的甘心放弃他。天分不是全部,心性也不是全部,再无望的处境,也总有人等待奇迹出现。何况不需要奇迹,只要一个小小的、合适的契机,他们一直在等,那个足以改变项家的契机到来。”
弈宛绛听得心惊,若连她都能被约束,这是多大的力量?项家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为一个项疏粼,真的值得吗?
“所以,后两任都只是放在明面上的幌子,他们选中的人从来都是项重君?”
秦莫泉点头:“至少项家那几位主事者是这么想的。”
“那项家的上一任少主岂非太可怜?”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