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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幽山巅,四角亭前,夏宛峙落到山顶平缓处,慢慢走入亭中,倚在栏杆之前,俯瞰山下。倘若登临于此,坐听林海松涛沙沙作响之刻,胸中莫不豪情万丈,似觉仰可摘日月星辰、俯可揽四海山川。
“好看吗?”
楚银霂站在他背后,目光柔软。
居高临下,俯瞰万物,于此山巅所见所得盛景,是次州仅次于立于天虞山巅尽览九州的豪迈。
夏宛峙按住胸口,道:“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好像……整个胸膛被一下子打开。”
楚银霂眉眼弯弯,像是得到了这世上最美的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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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色的花瓣堆满枝头,轻浅的芬芳混着露水的湿气弥漫开来,清凉、醒神。
花荫之下置着一张偏矮的长形飞角案台,一整套瓷制器具,青褐色的小炉上碳火静静燃烧。煮酒、烹茶,项重君手法娴熟,神情上却是几分冷然、几分倦怠。
宫侍不时抱着礼物走过,未敢惊扰。
两日之内,不时送来的礼物已堆满新开的库房。项重君直接开口,再有送礼,不必通报,直接入库。等这份潮过去,他再看礼单便是,左右不是制茶的原料,便是静心凝神的丹药或法器。
两者于他而言,本质上都是一样。他后来惯爱烹茶,非是兴致,只为静心。
那夜的记忆最开始并不清晰,直到他突破明虚……
对方的话语助他将往事拼凑,骤然拼接完整的记忆令他突破了明虚,也让他陷在那个血夜,再也出不来。
看不破,走不出。
所以,在那样一条路上,他止步明虚。
“慢着——”
一道声音稳稳传来,端着礼的宫侍悄悄往四周一探,不曾发现第三人,这才转身走到项重君面前,语气恭敬道:“上神有何吩咐?”
项重君百无聊赖地打量着他手中的礼物,问:“这是何人所送?”
最开始收到礼物他还未反应过来,只当是寻常人情往来,但在短短两个时辰收到足以把他埋了的礼物之时,项重君就是呆子也该发现不妥了。
项沧濯。
这个姓氏宛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他砸懵了。
可无论那时心中多少惊涛骇浪,对这明显调侃之意的礼物,他一份也没砸过。也不可能砸了,或许对方确实有抱着看他热闹的心思,但这份心意是真的。天界相互之间所赠之礼不间接或直接通过物华阁和天宝阁,这是大家默契相守从不宣之于口的守则,即便是天帝赐下礼物,那也是自己亲手采集、亲自炼制。取用两阁之物需要登记使用之处,想要以之充数或用来置换充数之物,都会被拒绝,哪怕那物是本人亲自放进去。
所以,这些礼物,他哪怕当真不喜,也不会有意损毁。
杨重宿自然也知道,本就抱了玩笑的心,说被项重君砸了也算功成身退纵然出自真心,却也没有真的觉得他会砸了。
“回上神,这是神州秦上神所赠。”
听到这个称呼,项重君心中一动,他敲了敲桌面,道:“把它放这便可。”
“是。”对方应声,把端着的物件放好,便退下了。
长条形乌木盒子,四角莲花状平纹,不刻任何阵法符箓,样式也十分简单。项重君看着它,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他与秦莫泉关系说不上好坏,虽同为玄天大族,当年飞升入天界之时境界年龄也相当,可那时候他受制于家族,言行非己所愿,几无交际可言,后来挣脱束缚,他再看秦莫泉,只剩下无边的憾恨。
项重君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生在秦家的是他,他不会承受这样的宿命,如果他爱的人有秦莫泉爱的人那样身份非凡让偌大家族都束手无策,心上人也不会遭受这样的算计,如果他有秦莫泉的见微知著、毫分缕析,不会让事情发生到无可挽回,抑或拥有对方的豁达,甚至不会被选中……
纵使一再告知自己已经过去的事如何假设都没有任何意义,项重君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
对方拥有的太多太多,随便哪一样都能让自己免遭灾厄,让他如何不憾、不恨?
可再深的憾恨,也没有听到项沧濯名字时候的五雷轰顶。
……却原来,走上那一条路,是可以不牺牲所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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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重君确实不认识项沧濯,或者说,他早已刻意避开了项家之事,否则也不会与之对面不相识。
那日韶光正好,风光正浓,陌上青桑破芽,乱花纷飞,少年鲜活于纷繁红尘的画卷之中,笑容欣喜得纯粹,举手投足、尽是诗中所刻画的不识愁滋味,不染半点阴霾,看着眼前人的样子,眸眼粲然,道不完的缱绻深情,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雪色罗裙的少女横剑而对,眉眼执着而哀伤、愤怒而悲凉。可很快,那哀伤和悲凉都被压下,只剩下无法释怀的倔强。
衣裙被清风微微拂起,少女临风而立,更显纤弱,似飘落的梨花,无根无驻、无所依凭。
“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项沧濯后退几步,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轻笑,道:“世界这么大,你要走的地方,便不许我出现吗?”
他往身后一扬手,六个随从默默后退得更远,一副假装事情完全与他们不相干的样子。
项重君脚步一顿,正要绕道,便见那少年目光定在他的方向一眼,透出一丝意外,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
那目光太平淡太坦然,再明察秋毫的人也只能从中看出:一则对方认识项重君,二则对方对撞上他有些意外。项重君事后想起也觉无辜,对方即没有做坏事被长辈抓包的不知所措,也没有遇上命运相关之人的复杂,他哪里能猜得出那人竟是继承自己命数的后辈?
易思寻正要开口,却听得对方再道:“即使你非要霸道得划清界限,却如何有反而要我让路的道理?本少爷又不是你,哪能有空走哪都事先打听一次那里是不是有不想见我的人在或者即将到?”
易思寻气得不轻,愤然道:“骗子,你怎么有脸对我说这样的话?”
项沧濯手中折扇一转,撩开她手中的剑,蓦地现身在对方面前,微微低头,近得呼吸相闻,气氛极其暧昧,那眉眼中的多情,风流而不轻佻,仿佛举世之间,他只看得到眼前之人的专注。
易思寻警惕地看着对方,便听得他笑道:“思寻,我几时骗过你了?一生一世?永不变心?或者绝不离开?我承诺过吗?就算当初离你而去,那也是说明了因由,好聚好散不是?”
易思寻气得横剑劈过去,口中怒斥道:“去你的好聚好散,你这个始乱终弃的混蛋!”
项沧濯让了一步,轻巧地持扇格开,辩驳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没‘乱’过,毕竟关系到你我的清誉,思寻,这点还要是解释清楚。”
易思寻气得倒仰,握剑的手颤抖得剧烈。
“你滚,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思寻,你这个誓言太狠了,让你不为人,叫我怎么忍心?可我就算对不住你,也没办法把命给你。”
项重君目光奇异地看着他,感慨,原来那人知道自己对不住人家女孩子啊!
易思寻冷笑:“哼,你就这么惜命?”……那就识相点,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正待把后半句说出口,只顿了顿,又被对方截断了话语。
项沧濯笑容绚如骄阳,满目骄矜,道:“当然,我若死了,我这个位置便要换人坐了,虽然得到它非我所愿,可落到我手里的东西,别想让我再交出去~”
易思寻看他的目光更是要吃人。
那人千般关怀、万般柔情,教她相思成灾,可思念到最后等来这样一个结局,她能怨谁?不过怨自己有眼无珠罢了。从此山高水长、再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局,可这上天,为何要让他们在她尚未能释怀、放下这段错误的感情之前,重新遇上?
说是那人变了,也不尽然,他仍是最初的模样,只是……不再爱她了。
项重君看得也十分愤慨,十二分之也想上去把对方打一顿。就算不能把对方打个清醒,也让自己出了这口怨气不是?
然后他转身就走。
——开玩笑,就算他再反感不知珍惜、不认真对待感情的人,这种时候他能把人打一顿吗?打他用什么理由?能合情合理把人打一顿的怎么解释都是在为女方出头!这两人一看就余情未了,情郎被陌生人打了,女方会帮谁?他自己没经人同意就“帮人出头”,闹得里外不是人不说,真让那两人发现情义难以断绝,复合了怎么办?他跟那女孩子上辈子多大仇,哪能撮合她跟这种一看就风流成性、不把感情放在眼里的人在一起?
然而他料想不到,事情传出后天庭的流言偏是他最不想要的那个。
谁让他回过头来,“机缘巧合”还是将对方打了一顿?天庭中人又没有在场,见到了结果,好奇原因,于是掐指一算,啊,起因原来是项重君撞上那俩情人纠缠,反感其始乱终弃且毫无悔改之意的样子……
前因后果如此“分明”,这叫别人怎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