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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多年,他仍是无法适应对方以这幅一本正经的模样时不时抛出个惊天巨浪的性格。
当真是人生艰难,相处不易。
不能怪他一直沉迷阵法。
崔月弛好容易消化了此事,终于艰难地开口:“项重君,可知道……”
话没有说完,他只觉得,忽然问不出口。
杨重宿倒是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顾忌,接着自问自答道:“你是想问重君他知不知道那是项家的少主?当然不知道!不痴情的人能被选为项家少主吗?身为项家少主,哪有飞升之后还‘活着’的意中人!”
虽然项延质两次都托人送了还魂丹,虽然两次中一次被接受一次被拒绝,可是对当事人而言,并没有区别,生者不复见,死者已陌路。
项重君甚至不知道,对方还活着。
崔月弛神情呆住。
这并不是他想问的问题,但它不但解答了他想问的问题,更解答了因此事产生的所有、他想问没来得及问、或者不想问的所有疑惑。
杨重宿伸手摇了摇手中的瓶子,道:“药我已炼好,这便要给重君送去,你可也要准备一番?”
“等等……”崔月弛觉得他现在反而恍惚了,没能理清这件事情,“杨大哥,你不是说是重君把项沧濯打了吗?”
“没错。”
崔月弛更加不解,“为什么你是给重君送药?他受伤了?”
杨重宿斜了他一眼,淡淡道:“项沧濯不躲、不闪、不化解、不抵抗、不还手,他凭什么受伤,走路的姿势太大闪了腰?还是施法的手甩太厉害脱了臼?”
“……”崔月弛瞟了他杨重宿手上的药一眼,道,“那你这是……”
杨重宿回答:“给重君压压惊。”
“压、惊?”崔月弛觉得,他快要不认识这两个字了。
杨重宿看着崔月弛,一脸慈悲:“你觉得他现在还能不知道自己打的是哪家的少主吗?”
“……”
不能。
崔月弛木着脸,一点都不想知道项重君收到这个“压惊礼”是什么心情。
杨重宿站在他身边,悠悠道:“你是不是在想,重君他接到这份礼后,会不会一气之下把它砸了?”
崔月弛:“……”
杨重宿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之语重心长:“放心,你以为给他送压惊礼的只有我一个吗?我这药材从取材到炼成花了九个时辰,这份礼送过去之时,他就是要砸也早砸够了。再说,何谓‘压惊’?就是说,这礼就算被他砸了那也是功成身退了。”
崔月弛板着一张脸看他,心想:天庭水太深,他还是回去专心修习他的道吧!
杨重宿如愿以偿地离开。
而崔月弛彻底忘了他之前纠结着的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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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流潺潺流淌,水面横跨了半里地,却是十分清浅,成人横跨而过,最深处尚不及膝,只是水里石上长满青苔,不容凡人轻渡。
每及天光落下,水面会映出一片陆离光色。
而每每露出水面的石块泥土上,多少有几株树苗顽强拔起,叶片有似枫红染、有如杏金黄,偶有几片零落水面,恰如乱红纷飞,误惹凡尘。
东南神州,子桐乡。
树上群鸟清鸣,水面白鹤嬉游。
秦莫泉靠在溪边的树上,支起一腿,神色闲适。
他的手中托着一把仙光流动、莹润如珍珠的米粒,正摊开任由鸟儿啄食。
有神息惊起的漾动,以及虚空摩擦出的细微风声响起。君于垣踏着长风飞来,飘然而落。
羽毛鲜艳如锦的鸟儿被惊动得往远处飞了一圈,似是发现没有危险,又很快回来。
那份气息那份波动太过熟悉,秦莫泉头也不抬,问道:“倒是稀客,既有闲情来我这,看来此行,收获不错?”
君于垣言简意赅:“有所得。”
米粒被鸟儿啄食得七零八落,红泥浅滩上洒了一地,它们却只顾被秦莫泉托在手中的。
这一手大半洒了,小半被吞进鸟肚,秦莫泉再次捉了一把米粒,重新喂过去。
君于垣走到他身边,他也仍未看去一眼,一心养着自家的群鸟,只在口中道:“东昭凰天性使然,崔月弛最初以此入道,两人惯爱这些,并不出奇。倒是你……难以相信,以你的性情,也能每次都陪他们玩闹。”
“并非玩闹,”君于垣心平气和地辩驳道,“那是他们兴致所在、志趣所求,仅次于修行之道,你不认同,也请莫要轻视。”
——对他们而言,是仅次于道的存在没错,可对你而言,不算玩闹,算什么?我话中所指,难道不是你吗?
秦莫泉勾起一笑,一只白鹤在水面飞旋转回,落在他身边,清鸣几声,殷红的鹤顶挨到他的臂弯,身体轻偎。
秦莫泉腾出空闲的另一只手顺了顺它的羽毛,低头看着它的目光温柔缱绻,彷如执着了几世的情人,才接着道:“如此说来,你对此般行径,甚为满意?”
君于垣道:“我心甚欢,所谓志同道合,心念一致,自然一切皆好。”
“啧,”秦莫泉半举着的手一动,手心猝然盘旋着张开了一道碟状的法阵,托住手上的米粒。秦莫泉在这上面又加了一把米,腾出双手温柔地把倚在他臂弯的白鹤抱起,这才转身看向君于垣,道:“你既然心甘情愿,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说起来,寻我何事?”
君于垣站定了脚步看着他,目光闪烁不定:“没事便不能来找你?”
秦莫泉垂下眼,手指梳过洁白的羽翼,轻笑一声道:“你即便是为了看我而看我,也算个理由不是?”
君于垣抿了抿唇,神色变得有些阴郁,道:“何必对我如此冷淡?身在这万丈红尘,你想明哲保身,也要看这世事给不给你一个桃源。况如今天界风起云涌,你们秦家还能偏安一隅到几时?”
秦莫泉立时笑出了声,道:“多少年共事,难能得你一句关心,偏让我无从消受。我既非家主,也非少主,家族如何站队,却非我能左右。”
“秦莫泉,”君于垣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有没有将我当做朋友,哪怕一时?”
看他越发认真起来,秦莫泉也不好再嬉笑以对,便正了正神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身份复杂,在秦家并无话语权,一旦乱象起,除了托庇朱天,我并无他路。”
君于垣视线落到他怀中的白鹤身上,道:“说句话还要什么话语权?秦莫泉,你是真想把家中长辈气死吗?”
秦莫泉摇了摇头,笑得无奈。
他看向群鹤嬉戏的水面,目光悠远,忽然道:“于垣,你可知道,我曾十分艳羡项重君……因为我知道,若我生在项家,若道念崩毁的是我,他们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救我,就如若我是那项重君,我也会倾尽一切让自己满足要求……”
君于垣神色又沉了一份,他冷哼一声,道:“你有这种想法,就永远成不了他们想要的人。”
——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你要怎么去绝望?
“我知道,”秦莫泉目光落于虚空,重复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艳羡,谁让我即便生在那里,也成不了那的人。”
君于垣欲言又止。
秦莫泉回过头来,道:“于垣,你不必劝我,秦家的事我管不了,也不会管。”若真要说什么,他只能说,若苍天不予活路,终有一日秦家风雨飘摇之时,他必先死在它倾颓之前。
君于垣看了他一眼,将目光重新落在他怀里的白鹤身上,那只白鹤展翅振了振,忽然仙光流转,幻化成一个窈窕女子,身着白衣,容颜尚见几分青涩,却已昳丽无匹,即得仙之清丽,又兼妖之妩媚。她坐在秦莫泉身旁,半身偎在他怀里,抬眼看着君于垣,却生生看出了一股居高临下的睥睨。
她开口,声音清脆悦耳,仍带着一丝娇嫩,语气却甚是冷硬:“君于垣,秦莫泉是我的王妃,不劳你费心。”
君于垣立刻转了视线看着秦莫泉,神色更加莫测。
秦莫泉将她拥在怀中,抬头看着君于垣一笑,一语双关道:“于垣,你今日能来与我说这番话,已让我十分惊喜,此情此谊,铭感五内——哪怕此后风云或起,哪怕届时你我或各为其主。”
君于垣仍然注视着他,眼神渐冷,最后却什么也不说,转身离开。
秦莫泉目送他远离,扭头看到碟状法阵上的米粒将尽,回手又欲再取一把米粒,却被一双戴着墨色绸质手套的手按住手腕,他垂下眼,恰好对上弈宛绛抬起的视线。
“别了,再喂我怕他们飞不起来。”
整个鸟身快趴在米粒堆上的那只鸟小短腿一个趔趄,险些摔下法阵之外。
“你看,都快站不好了!”
其他几个鸟扑扇着翅膀立刻飞远了,那只“站不好”的鸟整个缩成圆球,两个翅膀捂住脑袋,彻底歪倒在法阵上面不动了。
秦莫泉屈指往她额上一弹,止不住地笑道:“行,依你。”
弈宛绛揉了揉额头,嘟着嘴不悦道:“不依我如何?我就这几个属下,你还真想把他们喂成胖子不成?”
秦莫泉扶她直起半身,手肘抵在腿上,支着下颌笑吟吟道:“为夫怎么敢呢!”说完话锋一转,道,“说起来,你都承认我是你的王妃了,何日给为夫一个名分?”
弈宛绛冷哼一声,扭过头不去看他:“本公主上哪给你找个王妃的封号,下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