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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丈见方的天台,青石一层层铺就的地板和阶梯,四面以白玉雕琢的游龙作为栏杆,内侧绘有山河社稷、以及象征四季的植株。
身披红黑拼接玄端的女子跪坐在天台中央,身前放置着一架六尺长的瑟,弧形的瑟面通体赤色,没有一点彩绘纹饰,放置偏左,右方正对着她。
急促拨弄的乐音大气而深沉,果决而激昂。
如滔滔巨浪滚滚而来,似阵阵惊雷磅礴而至。
音如其人,乐曲展现的气象一如正在台中鼓瑟的女子。
忽然,挑动丝弦的女子微微抬了眼,手中拨动的指法一变,曲音霎时凝出凌厉的音波,裹挟着一往无前的决然音杀之气扑向右前侧的方向。
漫漫荒漠间,飘然现身的东昭凰立刻挥袖挡下了这一击。
“再怎么说也是多年同僚,霏儿,你就这么不欢迎我?”
东昭凰仿若质问地说着,声音冷淡带着点点愤怒。她向来觉得,同为东北薄州驻守神祇,她们一直相看两厌,从未有缓解之刻,就像现在。
她飞身靠近,金冠半束长发,一袭火红长裙更衬得她天资国色、容色照人。
袁迷霏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她停下拨动丝弦的手,轻轻启唇,声音清冷而淡漠:“你将胭溶如何?”
东昭凰冷哼一身,不屑道:“潭胭溶是你的心腹爱将,我能将她如何?不过让她别拦着我罢了。”
袁迷霏缓缓抬眼,声音轻慢,却带着旁人无法模仿的庄严肃穆,竟仿佛有九天之上宣读的圣旨之感:“何事,值得你在本座以曲祭天之时惊扰?”
“祭天祭天,你一天到晚就只想着祭天!”东昭凰听得更加愤怒,每一次见到对方,她都有种自己几世修得的涵养都要被消耗殆尽的感觉,“三天两头便要来一次,每次寻你都是正忙着祭祀上苍,也不怕上苍被你惊扰,我是上苍都能让你给烦死,怎么我就不能打扰?”
“道不同、不相为谋。”袁迷霏重新收回视线,淡淡回了这么一句,声音如同正在吟诵上古祭祀之词般悠远苍茫。
东昭凰冷笑出声:“霏儿,你倒是冷心冷性,你们家主上上万年不曾现身,怕是早让人给害了,你却无动于衷,多年以来一直只记得寻你的道!”
“主上之能,非尔等几句诋毁可损。”袁迷霏毫不动气,甚至没有再抬头看她一眼,仍是那慢如吟诵的声音,“修行之路艰险,万望坚守本心,育德、育行,珍之、慎之。”
东昭凰飞身降落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天台中央的袁迷霏,道:“霏儿,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幅说教的口气。你境界不比我高、身份不比我高,修的不是杀伐之道,半点战斗力也欠奉,打斗起来甚至不如刚飞升的修士,蓄力一击还不够给我挠痒痒,遇上战斗还得我保护你!凭什么对我说教?”
“本座修行,非为斗争。”对她的指责,袁迷霏一如既往地如数接下,只淡然回答。
东昭凰最恨她这幅仿佛天地崩塌都无动于衷的神色,她愤怒而激烈地争论道:“斗争怎么了?有生灵便会有斗争,你看不起斗争是不是?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为斗争而修行的生灵存在,你凭什么这么一副清高的样子远离斗争之外?”
袁迷霏终于再度抬眼看着她,道:“何谓‘清高’?天衍万物,各司其职,无所谓高下之分。你言辞之中似看不起不为斗争而修行之士,可为清高?”
东昭凰被她气得几乎吐血,恨恨地发出最真心的感慨:“楚银霄麾下,除了楚渲罗,没一个好东西!”
“你错了,渲罗少主并非主上麾下。”袁迷霏淡定解释道。
东昭凰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长长吐出,终于挤出一丝微笑,“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实在是被气得糊涂了,根本没反应过来对方只反驳了那一句后,剩下的话代表什么。但……如果反应过来了,袁迷霏那句没说出口的话配上这幅淡然的神情,恐怕更让东昭凰生气吧!
袁迷霏最后看了她一眼,双手轻轻**着被漆成赤色的丝弦,道:“若无事,请回。”
东昭凰好容易压下的气一下子抬起,再度激得她险些吐血,“我当然有事!今天我来,是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霏儿,毕竟你一向无心外界之事,总会错过太多!”
袁迷霏双手轻扶瑟体,长袖落于两旁,她只淡淡一垂眼,便有种仿佛将万物尽纳于胸怀的淡然和大气。她眸光沉静,一副静静等着的模样,却不知是等对方离开,还是等对方说完后离开。
东昭凰看着她,勾起一个恶意的笑,道:“不久以前天地惊变,异象频发,我等几乎都收到了有天神触及天伐壁障的消息,霏儿,想必你也不例外吧!”
袁迷霏一动不动,静默不语。
东昭凰定定看着她,像是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慢慢地、一字一顿道:“你不知道的是,墨初吟府上的镇心凝晶性质徒然转变,心灵毫无破绽者触及,都出现了幻象频发、心魔骤起的迹象。霏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袁迷霏神色不变,无动于衷。
东昭凰恨恨地补充:“他的境界必然有所提升,提升到他压制不住自己神力本能的地步,才让他的神息衍生物体现出他原本的能力。”
谁都知道,墨初吟的神力造物在安定心神方面的力量天庭无出其右,谁也比不上他。
可谁说他最擅长安定心神了?他掌握得如此纯熟,不过触类旁通而已。或者说,物极必反。
东昭凰酝酿了一下情绪,接着说道:“霏儿,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他已是天极境,什么样的提升能让他境界不稳到控制不住神力本性?”联系上之前的天地异变代表的意义,答案呼之欲出。“如果他的境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觉得,多年不曾现身的楚银霄,还活着吗?”
她目不转睛地一直注视着袁迷霏的表情,让她失望的是,或许是袁迷霏隐藏得太好,也或许是她真的无动于衷。从目光到神色,袁迷霏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主上之能,非尔等可妄加揣测。”袁迷霏的视线落在朱红色的弦柱上,镇定而肯定道。
惑人心神、幻象迭起,这并非墨初吟的神力本质,所以,他的神力只能说控制稍弱,并未到失控的程度。
袁迷霏在心中如是分析完毕,彻底将之放在一边。
东昭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袁迷霏轻轻抚弄丝弦,并未弹奏。
不久,身穿飘逸鲛绡轻罗裙的女子踏着稳健的步伐走过来,在天台的阶梯之下单膝跪下,深深低头,道:“属下无能,未能拦住昭凰仙子。”
袁迷霏淡淡道:“无妨,你本就拦不住她,重新在外守着。”
“是。”潭胭溶应声退下。
袁迷霏如玉的手指抹过赤色丝弦,乐声重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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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岩万壑之中,云海深处,有仙人居所,青玉为阶、白璧筑楼,丹陛上绘以山川流水、花鸟虫鱼。飞阁流丹、雕栏画栋。穷凡人毕生之想,成仙人此身之极。
此为中州合谷。
偏殿之中,半人高的赤金色胖肚丹炉下白色幽火无物自燃,杨重宿正在丹炉前凝神定心炼制药物。
灵药已一一投入,火候正好。
气息微微漾动,有人正由远及近,朝此处走来。
偏殿空旷,站在门前便可一览无余。崔月弛走到偏殿门口时,抬眼看去,便是见到此番景象。
杨重宿百忙之中抬眼看到他,出声道:“你回来了?等我片刻。”
崔月弛应了一声,停下了脚步,靠在门边上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崔月弛只觉得脑袋微微一痛,额头被人敲了一下。
回过神来,便见到杨重宿端着微笑站在他旁边,手指上一个青色瓷瓶在指尖转动飞舞:“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崔月弛的脸上十分无可奈何地染上了一丝深沉和沧桑,他道:“我在想……现在这天庭之中最惊人、也最引人注目的消息。”
杨重宿手中把玩瓷瓶的手指顿住,他握好瓷瓶,神色一正,问:“你说的可是隔壁那个州……”
兖州正在中州以西,可不就是隔壁?
——按这种道理,其他八州个个与中州接壤,岂不都是隔壁了?
崔月弛这般想着,立刻点头应是,却听得杨重宿将未完的半句话说出口:“——项家刚飞升的少主项沧濯被他始乱终弃的心上人纠缠住,让路见不平的修士打了一顿的事?”
“……什么?”崔月弛愣了好一会儿仍未反应过来,愣愣地问:“这跟隔壁有什么关系?”
杨重宿半握拳头抵于唇上,轻咳一声,道:“项重君打的。”
那个“路见不平”的修士,可不就是项重君?
项重君身为中州以东的幽州驻守,他的事可不就是隔壁之事?
“……什么?!”徒然尖锐的声音,崔月弛猛地扭过头看过来,便见杨重宿从容将刚放上的隔音术法解开,可见其十分有先见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