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后,客舍青青,烟柳如织。“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曲《阳关》尽,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焉得不回头?
两骑飞驰入阳关城,扬起一路红尘。惊得众人不禁抬头看。
一红一白两骑均为千里挑一的大宛名马,更让人注目的却是马上两个少年。白马上的是一个二十左右的白衣少年,白衣胜雪,似乎一路风尘都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只是面容宁静,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抽离,远远超越了这个尘世。而红马上的红衣劲装女子神色却甚为焦急,秀眉微蹙,一个劲地催马前行。
两人并没有在阳关城中稍停,而是直出从西门飞出,踏入阳关外延绵的沙漠。浑厚苍凉的黄和凌厉呼啸的朔风却惊住了两人。
红衣女子勒住马,回头看了一眼阳关的方向,似乎有什么阴翳掠上心头,幽然问同行的男子:“我们还能回去吗?”
男子神色暗了暗,扶鞍道:“若无云隐师父的嘱托,我倒想永远不要再回那里去!”
红衣女子不再说话,她知道那是一个外人不能触动的禁忌,望着那苍茫的黄色铺天盖地。
两人立马于大漠的落日下。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风越来越冷,越来越烈,女子有些受不住寒,看了一眼远方。
男子侧耳细听,风里竟有断断续续的箫声传来,悲凉如水。那一瞬间,心里却仿佛有一道细小而锋利的裂痕在曼延,直抵内心深处,再无阻拦。这分明是……分明是……
然而此刻箫声却消失了,只有呼啸的风声灌满双耳。
少女觉察出男子的反常,正待出声询问,男子却抢先开口:“前面有人,我们过去看看!”
少女更加惊讶,他一贯漠然,从不多管闲事,今天这是怎么了?少女正自出神,男子已一鞭子抽在马背上,白马吃痛,立刻放开四蹄驰去,眨眼间没入大黄尘中不见踪影。少女无法,只得打马疾追上去。
落日没入黄沙中,寒月初上,沙丘起伏延绵,在冷月下泛起一道冰冷凌厉的光弧,仿佛是平地掠起的闪电。
少年策马立在大漠的寒风里。走了近一个时辰了,按马的脚程算,起码离阳关有百里地了,怎么还不见那个吹箫人?
“你怎么了?”红衣少女已经追上来,素手一提缰绳,立刻将飞奔的马勒住,裹挟着一路风尘。马嘶声划破宁静的大漠。
“你听,有人吹箫!”少年的声音轻如梦寐,面容似喜似悲。
女子怔住了,令他如此失态的,竟是一缕箫声!
她在马上也听到那断断续续的箫声,悲凉婉转,如月下低低的吟唱,处处透露出某种神秘的哀伤,令人动容。那样的箫声,不沾一丝烟火气,吹箫的人应该是怎样的月颜风华,冰魂雪魄?
然而,少年也如此关心那个神秘的吹箫人,甚至失魂落魄,心里却忽然不是滋味,却默不作声。
仿佛一曲已毕,箫声停了,但并没有像以前一样重新响起,仿佛那个吹箫人已自离开。
少年却已判断出箫声的来源,立刻打马越过前方那座高大的沙丘,眼前出现的却是一个废墟,处处残垣断壁,只有尚未被风化完的石墙隐隐看出这里曾是一座古城。
少年翻身下马,在废墟中牵马缓步而行。大漠的寒风在废墟中穿行,发出低低的啸音。
然而,这样的废墟却有静默的杀气在蔓延。少年手缩入袖中,触到冰冷的剑柄,脑中却在一遍遍地回响着那一曲箫音。
他确信这里有人,却找不到有人存在的迹象。这个人能将箫声送到百里外的阳关,断不会是平凡人,在敌友未明之前,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怎么不见人?难道他消弥了存在感?”少年心中疑惑,然而下一瞬却听到女子惊叫“慕容……”后面的话嘎然而止,似乎女子瞬间被制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少年一惊,足尖在断壁上一点,身形瞬间拔起三丈,再在沙丘上一点,掠到沙丘上。捷逾飞鸟。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红衣的女子被横放在马上,马似乎受惊,前蹄扬起,却被诡异的力量定住,停在半空。红马边上立着一个二十一二岁的白衣男子,清俊疏朗,轻袍缓带,白衣片尘不染,手执一枝紫竹箫,更是风流儒雅。
一眼看出男子并无什么恶意,秦思思仅仅是被人瞬间制住了穴道。但一种被耍戏的侮辱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尤其是对方还带着一丝无谓和高深莫测,颇有玩笑意味。带着隐忍的怒气沉声问:“阁下何人?”
“慕容公子不必紧张,在下姓沈,单名鹤,表字探云。”执箫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姓慕容的男子不是别人,是剑客云隐的关门弟子,天赋惊人,几乎超越了他的师父。而他的师父云隐,即便是有天下第一剑客之称的慕月华,也只能在他手下走过百招。出师后行于江湖,更是声名大噪,隐隐有新一代剑圣的趋势。男子复姓慕容,单名白,字雪鸿。
慕容白一震:沈探云!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急切间又记不起来。当下也没细想,冷然道:“把思思还我!”
“可以!”沈探云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
倒是慕容白一愣,但毕竟是聪明人:“条件?”
“没什么!”沈探云只是淡淡地道,“我只是想见识见识传闻中的‘袖里剑’!”
慕容白怔住了,被他意外出手压下疑问翻涌起来,忍不住问:“你怎么会那曲《离魂引》”
沈探云仿佛意料到了一样,并不惊讶:“是我一个朋友教我的。”
听到答案的一瞬,慕容白便知是假,却不动声色,他依旧摸不清他的底细。但《离魂引》只有苏语才会。
这曲《离魂引》是苏语因思念他而作的。时值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回风舞柳,一派生机。画楼上的女子却意兴全无。女子一身水红色长裙,云发仅略略用淡紫的头绳在身后松松地束着,宁静的面容带着淡淡的忧戚,容色秀丽而苍白,沉默而温柔。
苏语本是江南才女,精擅音律,终于是百无聊籁,便随手弹奏闲置的古筝,信手而弹。
匆匆从外面赶回的少年在画楼前定住了脚,身旁萦绕着忧伤的曲乐,仿佛一个个忧伤的精魂在游荡,孤弱无依,飘忽神秘。
一曲罢,他登上画楼,有些不安地问:“小语,怎么了?”
苏语摇了摇头,微笑:“没事,就是闲着无聊!”
少年一怔,未来得及追问,苏语已柔声将话题带开,扬起脸问:“雪鸿,这曲《离魂引》好不好?”
少年再次怔住了,这曲《离魂引》直透人心底,任何人都会动容,的确是难得的佳作,只是那样的忧伤近乎绝望,几乎让人窒息。权衡再三,他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是不是怪我这两天没来陪你?”
苏语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他毕竟还是能听懂她的琴声。苏语柔声否定,把他拉入屋,殷勤地招待他。那一天他的确是累了,没去追问她怎么了,甚至没发现她脸色愈见苍白。也是如此,让他如今愧悔不已。
晚上四更时醒了一次,一探枕畔,竟然探了个空。他一瞬间清醒了,迅速起身寻找,却发现书房中一灯如豆,女子单薄的剪影落在窗棂上,随着烛火轻轻摇曳。
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他怕惊动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只见她手执紫毫,记下日间那一曲《离魂引》的曲谱。
他于心不忍,取下屏风上挂着的翠云裘,披在她身上,柔声劝说:“明天再写吧!现在已经很晚了。”
苏语身子一震,也说不出话来。却任由他拉着回房。
他觉出苏语的反常,却不明白是什么导致苏语反常。直到三天后,苏语突然死去,他才恍然。
苏语死在画楼里,房中燃着一炉清心宁神的檀香,红色的烛汨流满了烛台,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餐,她一直在等他回来。
二更时分,他拖着疲倦的身体,一路喊着她的小名,希望早点看到她的身影,直到堂前,才看见她趴在桌上,仿佛只是睡去了。
叫了这么久不见她回应,原来是睡着了。疲惫的表情迅速温暖起来,不忍吵醒她,于是轻手轻脚抱起她,却无意中碰到她的脸颊,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她的脸冰冷地没有丝毫温度,竟……不似生人!
他不由得慌了:“小语!小语!小语!”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却不见她回应,用力摇晃她,她的脸在他臂弯中向上扬起,嘴角竟有一丝诡异的碧绿色血迹,指甲也是诡异的青灰,他感到全身的血一下子冷了下去.
这……这分明是“碧蚕”中者如受伐肤洗髓,痛苦到令人几乎无法忍受。从中毒到死去,要经过七天。此毒如今尚无药可解。
整整七天的苦痛,她是怎么忍受过来的?还不让他发现丝毫异常。
他安葬了苏语,开始调查,誓必让下毒者比苏语痛苦百倍。
沈探云开口,打断他的回忆:“别再想了,会死的!”
慕容白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想出手。
沈探云见他回过神来,也不客气:“接招吧!”竹箫一展,人如魅影般飘忽,快如闪电,瞬间点向慕容白左右肩井穴和气海穴。
慕容白讶然,这一招“云龙三现”竟是他师门中三十六路龙形剑法中的一招,忙挽起十二朵剑花,一式“龙战于野”格挡。
“你是谁?”慕容白按剑喝问。
“谁耐烦听你问东问西!”沈探云哼了一声,竹箫一式指天划地,势如大刀从正门劈下。
慕容白识得厉害,忙残叶一样向后飘出,想也不想掐起剑诀……
沈探云目光凝聚,回旋而至的三十六剑已攻向他周身大穴,“好!货真价实的海天龙战!”一声长笑,竹箫如紫虹一般插进,击碎朵朵剑花,化开了绝杀的一招。
慕容白看他轻描淡写地拆解了海天龙战,知道他武功并不在自己之下,好生纳闷:他究竟是何人门下?以他如此卓绝的武功,怎么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他此番引自己打斗的目的何在?慕容白心念未完,沈探云一招“龙战于野”又杀到,慕容白火起,长剑抡圆,作大刀使,一式长河落日,大开大阖的招式恰恰是沈探云轻灵一路武功的克星。
沈探云也不示弱。大漠上激斗的两人宛如流星。剑气翻涌,扬起的风沙卷舞直上,势如长龙。
两人丝毫未留意到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沙丘站立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两人打斗,仅一会儿,又雾一般地散去,仿佛它从来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