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探云经过婉儿的“治疗”,未到天亮已经痊愈了。但他心情反而沉重了。
婉儿说话越发平静自持,沈探云也越担心,他敏锐地感觉她变了,从半年前开始。在十里画廊时,她身上是不带杀气的,如今,她身上的杀气竟隐藏不住了,而且她眼睛里的阴翳也越来越重。
沈探云一点办法也没有。
彻夜未眠,婉儿着实有点困倦,略略调息恢复精神,睁开眼睛却看见沈探云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不由吃了一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手指一搭沈探云腕脉。
“我没事!”沈探云看到她惊惶的神色,心里也有些微微的暖意,反而安慰她。
诊脉确定他的确没事,婉儿方始放下心。但她也是冰雪聪明的人,知道沈探云定然有话说。不禁有些好奇。难道是与师父有关?
“婉儿,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希望你不要怪我直白,也不要就此疏远我。”沈探云一改平日的漫不经心,认真地道。
沈探云认真的态度和一双兔子一样红红的眼睛实在不相称,乍看有点滑稽,婉儿差点儿笑出声来,却强自忍着:“我们之间还用那么客气吗?你尽管说吧!我不会生你的气的。”婉儿了解沈探云是洒脱的人,让他难以出口的肯定不是普通的顾虑。
沈探云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不作声地吸了口气:“婉儿,我一直想问你,在你心里,有没有我的位置?”
婉儿并非愚笨之人,但对于“爱情”,她还是处在一种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懂一点的时期。她也不是不明白沈探云的心意,但她却不似沈探云一样爱恨都无所顾忌,心思刹那间转了好几回。
婉儿最终决定委婉地拒绝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年的重阳,怎能期许他一个未来呢?
婉儿正想着如何措词,沈探云打断她的思考:“我从你犹豫的眼神里得到答案了。我也明白你会拒绝,我知道你的痛苦,可你知道我吗?你告诉我,我该把你怎么办?”
婉儿接触到他视线的刹那把头转开。但那瞬间却足以让她触目惊心。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眼里的悲伤自责让她瞬间万箭穿心,他每一句话都仿佛是迎面来的一刀,让她颤栗。
“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闲云野鹤的浪子,不懂你的背负,我现在明白了,你也要离开我了,是不是?”沈探云收束胸臆间的伤心与愤怒,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
婉儿微微苦笑:“我双手早已染满鲜血,只怕一生中都会在杀戳中度过,我不敢去把握。”
沈探云眼神复杂,看着婉儿,许久不说话,忽然笑了笑:“我们俩谁的手都不干净。这两天,都好好地待彼此吧!”
婉儿仍有些犹豫:“探云,我……”
“给我点面子!”沈探云火气上来了,不理会婉儿犹豫的神情。
婉儿知道反抗没用,只好问:“那你要我怎么做?”
“你从来不肯听我话,我只想你今天听我的话!”看在她近四年来第一次叫他名字的分上,就不多为难她了。
婉儿点头。
“走吧!我想看看你武功长进如何?”沈探云拉着婉儿出来。
沈探云与婉儿练了一早上的剑,不觉有些疲乏,各自收剑。
“婉儿,刚才那有几招剑法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从哪里学来的?”沈探云问。他更担心的却是婉儿剑上越来越重的戾气。婉儿武功是以幻剑山庄的玄门内功空明心法为基础,残月半像心法为柱石,原不应有戾气的。
婉儿不懂他的担忧,如实相告:“那几招是我自创的,分别叫淑女抚琴,浮槎采莲,反弹琵琶,沉鱼落雁,空谷幽居。是从我师父的画像中参悟的。”
沈探云动容,他从未见过慕月华,却从他师父和师弟口中听说了慕月华卓尔不群,风华绝代。他一直想见识,却一直没机会,忍不住问:“我可以看吗?”
婉儿点头,打开檀木盒子取出五张小小的卷轴。
沈探云随便打开了一张,画中女容颜绝美,脸似芙蓉,气质高华,临流照影,眉宇间却有淡淡的清愁。一身白衣如雪,宛如水边停栖的孤鹤,遗世独立,卓然出尘。
画中女子无疑是婉儿的师父慕月华,比婉儿还要美几分。
婉儿微笑:“这是我十一岁那年给师父二十三的生辰礼物。”
“怪不得师父说你是倾国倾城,慕姑姑是倾倒众生。”沈探云笑道。
婉儿也微笑:“我见过最美的是师父,第二是我娘亲。师父说我不如娘亲好看。”
婉儿的母亲竹婷婷当时也是名动武林的美人,成名比慕月华还早十几年,这是沈探云查探到的,不由多看了婉儿几眼。大概由于母亲是美人,师父也是美人,所以她在容貌上反而没那么自信了。
婉儿觉得他目光有些异样,蓦然脸红了。
两人十里画廊相处三年,婉儿虽然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沈探云的心意她却是明白的,何况沈探云是个感情外露的人,爱恨都无所顾忌。
婉儿曾困惑过,迷茫,甚至不知所措。慕月华也曾经为情所苦,可慕月华死得早,来不及教她怎样去对待“情”。婉儿只好佯装不知他心意,只要他不开口明说,她也就和他保持这种不咸不淡的关系。
沈探云也怪,平素洒脱不羁,在婉儿面前却有些束手缚脚。不知道沈探云不知道出于什么顾忌,对婉儿也不敢造次。
婉儿避开他目光,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你若见过我师父或者我娘亲,也不会称赞我了。”
“那你师父和你娘谁更美?”沈探云微笑,眼里有丝狡诈的光一闪而灭。
婉儿没有注意到这么细微,有些为难:“她们俩跟本没法比啊!相貌上不分轩轾,论气质…师父像仙女,圣洁高雅;娘亲更温柔仁慈。”
婉儿说话时沈探云已经打开了另一份卷轴。画上似乎是一对情侣。穿着杏黄衫子的女子捧着一束牡丹,对着阁楼上斜倚栏杆的青衫少年灿然一笑,满园怒放的鲜花都在女子灿然一笑中暗然失色。阁楼上的青衫少年目望向女子,温和宁静中透露出温暖和关爱。这对男女恍若人中龙凤,光彩夺目,面容与婉儿也有几分相似。难道是婉儿的爹娘?
婉儿看了一眼卷轴,有些哀伤:“这画是师父画的,画中人是我的爹娘!”
沈探云知道她又想起伤心事,但他骂人的本事还行,安慰人却一窍不通,大为苦恼,只好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注意力转开:“你爹娘真的很般配,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婉儿似乎想起一些好笑的事,轻笑一声:“我师父跟我说过一些我爹娘的旧事,很好玩,你要不要听?”
打探女方长辈的旧事本来是件失礼的事情,但沈探云素来不拘小节,便问:“你说说看!”
婉儿看着卷轴微笑:“我爹娘相遇是落了俗套,和我们一样是打架认识的。”
“和我们一样”五字颇有深意,沈探云七窍玲珑,立时会意,也暗暗欢喜,他对婉儿父母也好奇,追问:“打架?为什么打架?”
“为了一盒梅花糕!”婉儿好笑。沈探云也一时哑然失笑。
“我娘表面温柔,其实也甚为倔强,当时年轻自负,有些大小姐脾气。那次爹爹买走了娘最喜欢吃的梅花糕,娘大小姐脾气发作,迫我爹让出那盒梅花糕。”婉儿眉眼含笑,似乎有些欢喜。
沈探云看得出神,那清浅明亮的笑容是他最希望在婉儿脸上看到的。若说慕月华真的如婉儿所说像天上的仙女,那么婉儿也是沾了几分“仙气”。尽管他一直对婉儿怀着许多“不轨”的图谋,但是一看到婉儿的笑容,他反而灵台一片空明,动不起邪念。
“那你爹爹怎么做?”沈探云饶有兴致地问。
婉儿笑:“呵呵……爹的脾气比娘的脾气更坏!宁可扔了也不给娘。那时娘也不可理喻,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我爹也不肯示弱。两人打了一下午,结果打了个不分胜负。爹爹火气消了,要分一半梅花糕给娘时发现那盒梅花糕已经打得稀烂。”
沈探云也笑,看来岳父岳母也是少爷小姐脾气。于是问:“那后来你娘怎么肯嫁你爹了?”
“这其中甚为费周折。其实爹娘自小就有婚约,只是不知道是彼此而已。娘亲任性惯了,胡作非为,简直不识好歹,第一次嫁我爹时居然逃婚,而且在江湖上还闹得沸沸扬扬,这回可把我爹爹和外祖气坏了。”
沈探云也笑不可抑:“你娘为什么逃婚?后来为什么还是嫁了你爹?”
“因为娘亲不肯嫁一个她不认识的人。那时爹爹也不知道新娘就是我娘,气冲冲地跑到外祖家要退婚,却先见着了我娘。我娘被外祖训斥了好几天,满腹委屈,想要离家出走。结果碰到爹爹。娘一肚皮闷气无处发泄,见到爹爹自然更没好气。爹爹被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还被赶出外祖家。更尴尬的还是此时才知道彼此的身份。爹爹有心捉弄,在外祖面前厚着脸皮说了一大通会好好疼爱我娘,绝不另娶等话。把我外祖哄得心花怒放,再度嫁女。”
沈探云对婉儿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后来怎么样了?你爹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娘自愿嫁过去?”说不定婉儿父亲的法子可以借鉴一下,用在婉儿身上。
“很简单啊,!就是半哄半骗!我娘真是不好说话,爹爹也没用,花了两年时间,才让娘甘愿出嫁。我小时候我爹还很得意地跟我说过这些事,好像娶我娘是他这辈子最值得夸耀的事一样。”婉儿以“没用”和“不好说话”来评论她爹娘,笑容里却有些苍凉。
沈探云有些汗颜!凌青原两年就把竹婷婷骗回家被婉儿评为没用,而他四年也还没有真正抱过婉儿一次又会被婉儿评为什么?
婉儿发现他神色有异,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忙胡乱扯了个话题:“你这半年武功一日千里,我敢说天下武功胜于你的不会超过三个人,你从哪偷学的?”
沈探云是习武奇才,但凡他看过的武功,他都能学会,甚至想出破解的方法。他那么好管闲事,肯定从打架中获益不少。
沈探云不想就此放过婉儿父母的话题,随便应付了几句立刻回转:“你爹对你娘好吗?”
婉儿有些诧异,沈探云对她父母的关心有点过分了吧!但不懂他为何这样关心,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你这是什么话,我爹对我娘当然好了。我爹简直就把我娘宠上天了,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违逆我娘的意思。我和爹爹抢我娘,爹爹抢不过我。为此不惜答应师父各种古怪的条件,只要师父把我从我娘身边带开!”
沈探云哈哈一笑:“我道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原来也还有遭人嫌的时候!”
婉儿却忽然想起半年前他离开十里画廊的原因,不禁有些幽怨:“你不也嫌我满手鲜血!”
沈探云一愕,不知道她想哪去了:“你说什么,我怎么会……”
沈探云话未说完,婉儿已经截断他的话:“那你为什么那样急着离开十里画廊?”婉儿说得很快很急,仿佛这些话隐忍在心里很久了,再也压抑不住。
话刚出口,婉儿就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次丢人丢大了!
沈探云心里瞬间雪亮。他那次急于出十里画廊是为了找师父,却被这多心的丫头误会他嫌弃她。沈探云心里甜滋滋的,眼睛却看见婉儿脸红得跟涂了胭脂一样,更显得娇美动人。
沈探云大着胆子把她抱进怀里,心里夹杂着欣喜,激动等诸般感情。闻着她发间淡淡的白梅香:“婉儿,我没有嫌弃你,我那次急着出谷是因为师父的事!不是因为嫌弃你!”
婉儿被沈探云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呆了,竟不知反抗,听了沈探云的话才蓦然醒过来,想用力推开他,但哪能推动分毫。只好开口:“探云,你放开我好不好?”
沈探云却没有要放她的意思,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仿佛一放手就会失去她一样,执拗地把她抱得更紧,柔声问:“婉儿!如果重阳过后,你我尚有命在,你愿意跟我回天山吗?”
沈探云一句话仿佛平地一声雷,震得她魂飞魄散,许久才问:“你都知道了?”
沈探云轻声道:“婉儿!别人不了解你,但我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