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有多久没见婉儿了?
沈探云算了一下日子,五个月零十七天!沈探云凭栏远眺十里荷塘。“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这是西洲的一首小调。沈探云听着采莲女子的歌声,有些恍惚。时值初夏,莲花并没有盛开,莲叶层层叠叠,如连天碧海。雨后初晴,午后的阳光洒在荷塘上,晶莹的水珠漫射出珠光。
莲子清如水……怜子情如水。婉儿,如今的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个月以前,她在这里击败剑圣云隐和江南慕容白,震惊了整个武林。
沈探云并不惊讶婉儿击败剑圣,奇怪的却是婉儿出乎意料的张扬和慕容白莫明其妙地找他麻烦。
婉儿还好说,只是那个慕容白抽什么风?就算去年在阳关阻了他一程,还小小地戏耍了他一回,也不用这么记仇吧!
沈探云心里有一个不大确定的答案,正自思疑不定,耳边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登楼上来。
沈探云心知是慕容白,心里的疑惑加重了不少。自己一向与他没什么交情,他为何亲自来见?莫非与婉儿有关?若与婉儿有关,那么一切横亘其间的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沈探云犯难了,这事牵扯上慕容白,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慕容白认出沈探云,有些意外,但还是微笑礼貌地问好:“沈公子别来无恙?”
沈探云微微一笑:“说无恙那是骗人的鬼话,我自己都不相信!”
看来他和凌婉晴一样不喜拘束,于是就着他的话引向主题:“可是因为凌姑娘?”
沈探云岂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这种覆雨翻云,生杀予夺的算计,他不是没见过,也不是不会,以前只是不屑。他工于心计甚至在婉儿之上,只是不轻易动用。沈探云并不否认,但慕容白从何得知他与婉儿的关系?沈探云好心劝说般道:“找女人千万别找聪明的,她会认你头痛死!”
慕容白哑然失笑,沈探云的话说明他和凌婉晴关系的确不一般,但他们却不是不和,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不像好友,不像恋人,更不像夫妻。怎样才能利用沈探云引出凌婉晴呢?慕容白不明:“凌姑娘似乎不是这种人。”当今世上,最了解凌婉晴的应该是他了吧。从他口中了解凌婉晴也不错。
沈探云有意无意地不切正题,漫不经心地道:“你愿意天天跟一个女人打架斗气呀!”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人。
几轮试探下来,两人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应。慕容白心知沈探云是聪明人,不好对付,沉默不语。
沈探云反而有些沉不住气:“你是因为婉儿才故意找我麻烦?”
慕容白反而坦然:“在下有些问题想请教凌姑娘,无奈凌姑娘不肯移驾,只好偏劳沈公子!”
慕容白说得谦和有礼,大方得体。无非是想利用他引婉儿出面。沈探云心里仍是疑云重重。这件看似普通的引蛇出洞隐隐有几分诡谲的气息。沈探云淡漠之极:“我并不她什么人,你只怕打错了算盘。”
凌婉晴手段高超,凌厉决断,自然不是受人要挟之辈。但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即便聪明如慕月华凌青原是如此,凌婉晴也不例外。何况他精心策划,又岂会被沈探云三言两语打动,乱了整个棋局?
“我知道她在乎你!”慕容白冷定,不容置疑。
“愿如你所言!”沈探云微笑,仿佛带着一张无形的面具,将所有探寻的视线阻断,无法看清他内心想些什么。
“那你要不要确定一下?”慕容白微笑,同样高深莫测。
沈探云似乎很感兴趣:“怎么确定?难道要我让她来见你?”
慕容白明白他心思一般:“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伤她!”
沈探云却大笑起来:“你凭什么保证?”慕容白虽然是江南武林中不可小觑的一大势力,但仍然不是那个人的对手,甚至还不是赵清筠或陆玲玲的对手。沈探云说的很直接很不客气,也不管慕容白会不会难堪。
慕容白平日也自视甚高,虽然近来又有所改观,但要他完全改变却不可能,气往上冲:“凭江南慕容四个字!”
沈探云知道他心思,若凭江南慕容就能保护婉儿平安的话,他又何必费那么多周折去为她留一条后路。这些话沈探云却是不会说出口的,干脆对慕容白的反驳不置可否,转移话题:“你真的非见婉儿不可?”婉儿真与慕容白有什么恩怨的话也只有苏语的事。沈探云旁敲侧击,想打探出更多的内情。
慕容白看了沈探云一眼,沈探云只怕也知道些内情。当下却不便与沈探云深言:“是。”
慕容白直截了当的回答在沈探云的意料之中,也不再探究,直奔主题:“我可以把婉儿约来,但你得告诉我是谁把我和婉儿的关系透露给你。”
沈探云成竹在胸,慕容白就算倾尽“江南慕容”的影响力也伤不了婉儿,真正厉害的是那个给慕容白消息的人。是赵清筠还是陆玲玲?抑或是他?而且,现在他自己也想见见婉儿。
慕容白并非庸人,知道这其中隐藏的算计,那个人想置凌婉晴和沈探云于死地,却因为某种顾忌不能亲自动手,只得借刀杀人,更甚者,也顺手除去“江南慕容”这一石二鸟,但是苏语之死,唯一的线索系在凌婉晴身上。已是明知不可为而不得已为之了。
沈探云在江湖上的名声也相当狼藉,但是凌婉晴“面首”的身份就足以令人侧目。江湖传言有不尽不实之处,这是慕容白所深知的。但他们的关系也的确令人琢磨不透。清明那天她在渡头放荷灯时吟唱的辛弃疾的《祝英台近》“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鬓边觑,试把花卜问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带去”。低回婉转,缱绻缠绵,毫不掩饰的深情任谁都动容。凌婉晴的“面首”只有一个,她并不是一个薄情之人。沈探云却是难猜,无论说什么,他都是那样淡然无谓,凌婉晴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
慕容白想起苏语。她与凌婉晴有些相似,执着深情。忽然有些赞同沈探云的看法,女人实在是让人头疼。
沈探云见慕容白许久没有表态,出声催促:“你意下如何?”
慕容白摇摇头:“我实在不知道那人是谁?”沈探云并不以此为满足:“你是真不知还是不想说?”沈探云难得地认真,眼睛直盯着慕容白,把他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慕容白毫不示弱地回看他:“真不知。”
沈探云看不出他说谎的痕迹:“好!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你查出那个人,我就带婉儿来见你。”沈探云收敛了不羁,一副在商言商的神气。他并非一定要慕容白真去查探什么,他只是用这庄事暂时把慕容白稳住在中立的立场上,省得多一个劲敌。
“你先让我见她!”慕容白觉得沈探云颇难对付,有些信不过。
“信不过我?!也罢,我吃点亏。但我同样不信你。”沈探云从怀里掏出一支弯月形的银钗把玩,不看慕容白。
慕容白一怔,自己的确不是一言九鼎言出如山的人,被沈探云那样直接地说出来,脸上还真有点挂不住,不禁想:他想干什么?
沈探云把银钗给他:“把这个作礼物派人送给她,她就会来见你!”慕容白立刻会意,心里却一寒。这支银钗定是凌婉晴送于沈探云的东西。心寒的却是沈探云城府竟如此深。若不接就错失了调查苏语中毒的线索。接受的话,又不啻于欠了他一个人情,只怕难以还清,日后受他制肘。
慕容白接下银钗,问:“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沈探云揉揉眉心,有些倦怠:“东南五十里外的镇上。”
沈探云一直清楚地知道婉儿身在何处,却一直没有去见她。
慕容白看到沈探云倦怠的神色,终于忍不住:“多迁就她吧!她毕竟是女子!别为小事轻言离别,莫要像我和小语一样。”
沈探云无声苦笑,点了点头。心里却想:“那个死女人要有苏语一半温柔我就不用操这么多心了!”
日影西斜。
慕容白走后,沈探云闲来无事,只好回房歇息,却怎么也睡不着。
婉儿见了银钗会怎么想?伤心?愤怒?她肯定想不到我会和别人联手算计他吧?
人生中有很多意料不到的事情,沈探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今天经历个遍。那支银钗其实不是婉儿送他的。那天婉儿送他们师兄弟出十里画廊,婉儿似乎有话要说,讷讷不知如何开口,神思不属,被他趁机偷了这枚银钗。
弯月银钗本是婉儿母亲之物。银钗做工精致,浮刻出银河万点星辰和飘渺轻薄的云纹,三个形态各异的仙女衣带飘风如流云,手捧紫芝。云纹的下方,有一个阴刻的“竹”字。“竹”是婉儿母亲的姓氏。
沈探云身上不乏从婉儿那“偷”来的东西,比如消痕散,比如怀剑昆吾,比如刻有她小名的星宿海水晶石等。随便一样都可以让婉儿来见慕容白。沈探云选了弯月银钗并不是偶然。因为一年多以前,他看到苏语也有一支和银钗几乎一模一样的金钗,所不同的只是材质和云纹下的字,金钗上阴刻的是“苏”字。
苏家和竹家是蜀南并称的两个望族,后来竹家人丁不旺,渐渐没落。虽然是蜀南两大望族,但两家并无来往。苏家善毒,竹家善医,也注定两家不会有什么交情。
苏语的真实身份尚有疑点。沈探云利用弯月银钗假慕容白之手查苏语身世是他众多目的之一。
其次是他心里一真压着的疑问。婉儿杀苏曼时曾提到“时辰到”这种毒药,苏家是天下第一使毒大家,也许和这“时辰到”有关。
再者苏语的死他也有几分困惑,急待利用慕容白与婉儿说明真象。
最后是确定凌家灭门案是否与苏家有关。
只要婉儿应约前来,这些问题都会有答案。但沈探云怎么也想不到婉儿提前到来把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慕容白约好是明日傍晚,但今晚二更时分就来了,出乎沈探云慕容白意料。
沈探云打开窗,初夏清凉的晚风送来莲叶清香,清新舒爽。沈探云昏昏欲睡,正待他解衣欲眠时却听到轻微的打斗声,由东南而来,两个人武功都不弱。沈探云顿时睡意全消。他历来好管闲事,立刻穿窗而出,往东南外掠去。他动手的刹那,慕容白也惊觉,立刻从窗户上跳出去,紧随沈探云。
沈探云赶到柳堤,和打斗的两人一照面,吓得不轻,尴尬到极点。
临河柳堤上打斗的是一个背着大红酒葫芦的白发老头和一个二九年纪的绝色少女。
白发老头儿铜铃般的眼睛直瞪着少女,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酒,却被沈探云一句惊惶的“师父!”呛住了,一口酒喷出来不住地咳嗽!
绝色少女正是婉儿。婉儿一手提着利剑,一手抓着一把花白的胡子,那是刚才从老头儿那拔来的。沈探云一句“师父!”也让婉儿尴尬到了极点。
天机老人是沈探云的师父,慕月华的忘年知交,但她愣是当着沈探云的面把他的拔光了,这可怎生是好?
天机老人剧烈咳了一会儿,稍稍平下来瞪了一眼沈探云:“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喝酒的时候别叫我!”
婉儿把白霜剑收入笛子中,不知该如何开口。
慕容白此时已然赶到,听了沈探云的叫唤瞬间明白了局势,也感到尴尬。
沈探云不理会师父的责骂:“师父,你怎么和婉儿打起来了?”他心里其实明白了几分,但在婉儿面前他可不敢说出来。
天机老人不理会徒弟,转头向婉儿,带着几分怒气:“你这女娃娃怎么跟你师父一个德行?就会拔人家胡子!”
婉儿本来十分尴尬,一听此言,想起师父慕月华与天机老人结为忘年之交的故事,知道天机老人的脾气,反而把尴尬抛开,笑问:“师父真拔过你胡子?”
天机老人“哎呀”一声叫起来,暗悔一时口快把这事给说出去了,忙不迭地否认:“哪有的事!那个大娃娃怎么可能拔得到我胡子!你听谁胡说八道!”
沈探云自小就和天机老人如此玩闹惯了。他只是担心婉儿尴尬,如此略略宽心,甘愿被冷落在一边。
“我听你说的呀!”婉儿笑道。
“我什么时候说的?”天机老人索性赖账。仿佛刚刚说话的真不是他。
婉儿一时无言,见冷落在一边的沈探云,不敢再说下去。
沈探云忙接过话:“师父,我们先回客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