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白约婉儿在莲塘中的画舫见面。
舟子把婉儿送上画舫便划船离去。十里莲塘仅仅这只画舫。画舫静静地停在塘心,随风轻漾。
婉儿也不禁赞叹这是个绝好的说话地方。完全不用担心有人偷听。慕容白已经在画舫中等她。婉儿坐在慕容白对面。四个美丽的侍婢捧上四盒精美的糕点后垂首退下。
婉儿看了一眼,清香扑鼻。四盒糕点分别是临安梅花糕,沧州的板粟酥,青崖斋的鹿脯,默燕斋的蜜饯。婉儿知道他费了不少心思。
“不知这些糕点是否合凌姑娘意?”慕容白问。
“很好!”婉儿微笑,“有花雕吗?”
慕容白拍手,立即有五个侍婢恭谨地把酒和四个小菜捧上来。当先的两个侍婢把酒杯斟满。
婉儿有些不习惯:“你让她们下去吧!我不习惯有人伺候!”
慕容白微微一笑,挥手令她们下去。
待她们走远,婉儿饮了一杯酒:“这酒是三十年的陈酿吧?”
慕容白有些诧异,女子喝酒喝到这个程度,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即便是酒缸里泡了大半辈子的酒鬼也未必能分辨年限。婉儿还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
“凌姑娘喜欢就好!”慕容白笑了笑,目光却越过婉儿,不知停在何处。
她和小语有着惊人的相似的地方。美丽、聪明、随和又带着些许傲岸。
婉儿拿过酒壶倒了一盏,仿佛喝得高兴:“其实你不用费那么大心思!”
“你放心!我并非是向你买好!”慕容白也颇为傲气,脸色不变,语气却冷了下来。
“我是说你要问我的事!大家都是明白人!恕我直接!”婉儿微笑纠正。
慕容白猜不透她心意,心里暗叹:“怪不得惊才绝艳的沈探云也对她颇为头疼!”
“我正好也有一个问题,想慕容公子给我答案!”婉儿坦然。
“请说!”慕容白心知他不先说就没法要婉儿说苏语的事情。只好大方地让她问。
“你和哥哥之间有什么约定?”婉儿开门见山地问。很直接很不客气。
“哥哥?你是说沈公子?”慕容白听婉儿称沈探云为“哥哥”有些意外。
“是他!”婉儿点头。
慕容白忽然一笑,并不作答,只是意味深长地道:“他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婉儿掀开帘幔,清凉的湖风吹进来,带来莲叶的清香。婉儿透了口气:“我知道!我也早该猜到的!”
慕容白微微一惊,但他是外人,对于沈探云和婉儿的事,也不便置喙,只好沉默。
婉儿似乎觉得不应对慕容白过多地说自己和沈探云的事,话锋一转:“你一定想问我苏语为什么服毒吧!”
慕容白一惊,却依旧冷醒,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道:“小语不可能自尽!”
婉儿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忽然反手拔下弯月银钗。没有发钗压着,婉儿满头青丝垂落。婉儿把手中的银钗放到他面前:“你想必对这枚银钗有很多疑惑吧!”
慕容白的确有很多疑问。但一联想到苏语和蜀南苏家有联系,却感到害怕。枕边人的谎言由来最伤人心。如果苏语真是苏家人,那么她说的话都是假的。慕容白不敢相信。
“你的猜测没有错,苏语的确是蜀南苏家的人,十五岁因不满家里人的指婚,改头换面逃出苏家。”婉儿平静地陈述着当年的事实。
“你有什么证据说明她是苏家的人,她根本不会用毒!”慕容白愤然。
“你先别急着生气,苏语不和你说她的过往,是因为不想再去揭那个伤疤!她逃出苏家,并不完全是因为不满指婚,还因为她异母妹妹苏曼!”婉儿有些悲悯地看着他,平静而缓慢,“苏曼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苏语是苏家掌门三房杨氏所生,并不得宠,自幼受人白眼,杨氏病重辞世她才十岁,她更加无依无靠,受尽欺凌。十五岁被指婚给蜀中丘家的二少爷,那位丘二少爷是蜀地出名的花花公子,她不想像她她母亲一样,所以选择了出逃。那个家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温暖可言,所以也不会有什么留恋,那只是一个噩梦,何况她怕你知道她身份会嫌弃她,所以她没有对你说实话。”
慕容白心痛如割,涩声道:“你是怎么认识她的?我以为我够了解她了,原来不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中的毒,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认识你。”
婉儿叹了口气:“我是有意找苏曼麻烦,无意中碰到苏语!”
“小语的住处隐秘,一般人根本找不到。”
婉儿斟了一盏酒,缓缓倒入湖中。酒香沁人心脾,婉儿殊无喜色,握着酒盏的手微微发抖,仿佛想起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你太低估苏家人了。我见到苏语时,她已经被苏曼逼着服下了碧蚕。”
“即便是她服了碧蚕,你也可以救她的,是不是?”慕容白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调查,有些事他早已清楚,苏曼已经死了,三个月前苏家被婉儿辣手除去,只逃出掌门人苏檀和几个平素与不满苏檀的人,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无力阻拦还是有心放纵。
“单独是碧蚕,那还好说,但桃花溪的百年茉莉根我却无能为力。”婉儿顿了顿,“说来也可笑,苏语逃出苏家,几个旁支的人倒是想拥苏语为宗主,由于苏檀的姬妾争宠,结果苏家的男婴没一个能活过周岁。只有两个庶出的女子。苏曼为防苏语与她争宗主之位,干脆先下手为强,以你来胁迫她,她只能就犯。”
慕容白脸色惨白:“所以这与你无关,所以你见死不救!”
婉儿又复坐下,发现慕容白已把一只白玉瓷酒盏深深嵌入坚实紫檀木案上,微微吃惊:“我本不想将它说出来,是因为苏语的嘱托。既然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只怕你承受不住。”
慕容白不明,心里的愤恨犹未减:“你说!”
“当时中桃花溪百年茉莉根之毒的并不止苏语一人,我只有一粒玉女黑珠丹一朵琉璃花。这两样一起才能救她命。结果,她却把玉女黑珠丹化在水里给了你。百年茉莉根是慢性毒药,碧蚕七日必死,但解了碧蚕毒,被别种毒药浸染过的百年茉莉根会立时发作,要了她性命。我只好给了她十粒天枫玉露丹。你说得没错!我是见死不救!”
慕容白痛苦地支着头,压了压眉心:“你走吧!”
婉儿忽然有些后悔告诉他真象。看他痛苦的表情,想起他一个女伴,于是自作聪明:“那位秦思思姑娘呢?”
慕容白脸色更白了几分,凄然一笑:“我身边的女人都不长命!去吧!沈探云在客寓等你!”
慕容白心里纷乱之极,连客套话也懒得说直接逐客,想好好静静。
婉儿大感意外,秦思思竟然是死了?那个爽朗明艳如烈火一样的女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婉儿自作聪明地想转移他的心思,却不料勾起了别人的伤心事,她又不懂怎样安慰别人,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下意识地想逃开。听了慕容白的话,忙不迭跳到小舟上,自己操纵舟楫离开。
婉儿回到客寓,沈探云在她房门口倚着栏杆等她。
未近身就闻到婉儿满身酒气,看了她一眼,有些着恼:“大白天你喝那么多酒干什么?”一身清新舒爽的女儿香多好,偏要弄一身熏人的酒气!
婉儿心情本来不是很好,一听气往上冲,完全忽略了他责备中带着的关心:“我要你管?”冷硬不忿。推开房门,进去后迅速“哐”地一声关上。把沈探云关在门外。
沈探云气得几乎背过去。他在这里为她担心了一下午,却被她这样对待,冷笑一声,也不理她。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整她。
婉儿回到房里冷静下来就后悔了。但她面薄,又是个有几分傲气的女子不肯去向他认错,“哼”了一声:“谁让你先气我的!”
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不向他认错的理由,心里却更乱。怎么会这么在乎他了?
婉儿脸上发烧,忙洗了把脸,却听到有人在房梁上窃笑,婉儿顿时惊觉,在她手未触到竹笛时看清了横梁上的人。松了口气又暴怒起来,蓦然飞上横梁,二话不说一掌劈过去。
天机老人也被婉儿勃发的怒气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翻身,大红酒葫芦往前一送,卸开婉儿的劈空掌力,哇哇大叫:“你这女娃娃打折我老骨头了!”人却已飘下去。
婉儿见自己五成掌力被他举重若轻地卸开,知道天机老人武功略高于她,讨不了好,也就住了手,跟着落地。
婉儿心知天机老人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心明如镜,如此潜入她房里,定然是有事找她,不由暗暗猜度。
天机老人抱怨:“你这女娃娃!长得娇滴滴,下手怎这么狠!要不是我这酒葫芦,我老头儿非被你打散骨头不可!”
婉儿笑了:“谁让你跑到我房间的横梁上!”
“你怎么跟那臭小子一个德行!”
婉儿脸一红,作声不得。
门在这时被推开,沈探云进来,看到婉儿脸红得像涂了胭脂,实在想笑,却强自忍住,板着脸:“刚才是你们打架?”
他是听到婉儿房里的打斗声,担心婉儿出事赶过来的,未进房门就听到天机老人最后一句,也略感尴尬,但手已经触到把门了,只好进去,装作不知。
婉儿知道他是担心自己急急赶过来,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哥哥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和你说!”沈探云心里想不出“正好”在哪里,不愿理她,装作没听见。
“哎呀!那敢情好,我也有事问你!”天机老人很不识象再次招惹婉儿。
婉儿无法拒绝,只好随口答应。
沈探云本不想理婉儿,但闻言却心念一动。婉儿猜不着天机老人的心意,但他却是明白,定是关于慕月华的事。他对慕月华的事也充满好奇,不由停下脚步听他们说。
由于天色尚早,便折往沈探云房间。沈探云房间是在南面的一座孤立小阁楼上。周边只有几株高大的垂杨,几重修竹,都是难以藏人的地方。不惧有人偷听。更何况三人都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没有相应武功的人也不敢来偷听。
在沈探云房中,婉儿脸又红了。沈探云房间干净整洁,雅致宁静。摆着一扇画云深寻隐图的屏风,案上放着一盆水仙,香气袭人,镇纸下压着一幅她在十里画廊溪边嬉水的画。
沈探云也感尴尬,见婉儿并不着恼,略略放下心,咳了一声:“师父,你不是有事和婉儿说吗?”
天机老人瞪了沈探云一眼,恨不得把沈探云生吞活剥。
沈探云不由感到灰心,按道理他师父应该帮他把婉儿娶回去。不料他的师父胳膊肘往外拐,不帮他也就算了,还防色狼一样防着他。
婉儿看不懂他们师徒俩眼神打架,咳了一声:“嗯……你们……瞪完没,我可没功夫等啊!”
天机老人打个哈哈:“你这丫头怎么比我还着急!”
婉儿无心玩笑,默不作声。
天机老人得了个没趣,只好收起玩心,和婉儿说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