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又是一年江南雨,春色将残。
一连半个月都是阴雨绵绵,满地残红,减却春色。婉儿实在讨厌这样没完没了的雨。
又是清明!
这是第四个清明节了吧!四年时间竟然在转眼间就过去了。窗外的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水气。烟笼雾锁。婉儿细心地编制着三只精致的荷灯。宁静专注,仿佛世界上任何东西也分不了她半分心。
入夜。
婉儿捧着三盏荷灯到了河边。隔着氤氲雾气,对岸是万家灯火。婉儿微微发怔,那是终自己一生,也无法把握的平凡温暖。忽然心里有种难言的悲哀,手颤抖得无法将荷灯上的红烛点上。沈哥哥,如今你在哪里?
婉儿许久才点亮荷灯,一盏一盏地放入河中。河风轻吹,烛影摇红,映着粉红的莲花瓣,温暖而安详。每一盏荷灯上都用蝇头小楷写了一个名字。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愁带去。”看着荷灯飘远,婉儿轻轻反复吟唱这首小词。
婉儿此时却不知道有人在柳阴下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荷灯已经随水漂流得很远了。婉儿不由心惊,她方才因为祭奠父母和师父,竟然没发觉自己三丈外的柳树下站了两个人,而且是两个武功在武林中前二十的人。
婉儿不动声色地玩水,仿佛不知道他们的存在。雨开始下了,在河面上打起一片片小小的水花。
婉儿有些奇怪,这两人没带半分杀气,但绝不是沈探云和明枫,他们是谁?
雨越来越大,落在水面上,击起片片水花。若是沈探云看到她淋雨,肯定暴跳如雷劈头盖脸骂她一顿。
婉儿看似随意地把左手缩进袖子里,右手握着竹笛,小心戒备。
婉儿悠然转身,看清了柳树暗影里的两个人,心就一沉:原来是他们。
一老一少的两人是婉儿最不想见的人。老者一身黑衣,皓首红颜,目光如炬,是云隐剑圣。少年是云隐的关门弟子慕容白。
婉儿对云隐并无好感,又不想见慕容白,就当作没看见,径自取径回寓所。
“凌姑娘留步!”慕容白见婉儿完全忽略他们的存在,忙出声喊住。
婉儿权当没听见,并不停步。雨越来越大,带着薄薄的冷意,透过疏落的柳树,落到她玉石般冰冷的脸上。
慕容白见她不停步,只好一闪身,挡在婉儿前面,阻止她前行。
婉儿看了一眼慕容白,微微皱眉,有些不耐:“什么事?”
“家师有请!”慕容白礼貌地请婉儿前去见云隐。
婉儿看了一眼隐在黑暗中的云隐,微微冷笑:“要我见他,得他亲自来请才行!”
云隐成名数十载,有着天下第一的傲岸和优越,受惯了别人的奉承,乍听婉儿丝毫不将他放眼里,即便是慕月华也没如此不将他放眼里。
慕容白愕然,继续相邀:“还请凌姑娘略移莲驾!”
云隐踱步过来,面无表情地道:“你倒真像你师父!”
婉儿冷冷地扫他一眼,有些不屑,不再看他。
“即便是你师父也不敢对我如此无礼!”云隐看婉儿不屑一顾的神色,有些恼怒。
婉儿冷笑:“江湖上各人套各人的交情,你不必拿我师父来压我!”婉儿言辞犀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她四年来武功长进倒在其次,长进最快的还是一张利嘴,这些都拜沈探云所赐。
云隐反而不感到意外了,只是婉儿犀利的言辞激怒了他:“好,那我也不必看在你师父的分上对你容忍。”
“我要你容忍?”婉儿觉得好笑,“我这个天地不容的小妖女还不是你们这群伪君子逼出来的!”
“你……你简直无可救药!”云隐气得发抖。
婉儿不为所动,冷淡之极:“你不必向我示恩买好!”
“好!那我们就撇开交情谈正事!”云隐的涵养本来也甚为不错,却被婉儿的言辞化为乌有。
“是兴师问罪吧?”婉儿绝不轻易放过一个人嘲讽他的机会。
云隐气得七窍生烟,却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冷静,否则之后的事更为难办。
慕容白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尖刻的女子,一时不知所措,但也很快回过神来,见雨越下越大,婉儿头发和衣衫差不多被打湿了。于是借两人沉默之机提议:“师父,凌姑娘,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客栈吧!”
婉儿也不理他们师徒,径自回去。这个叫西洲的小镇只有一家客栈,想必他们也在那投宿吧?真是晦气!
云隐和慕容白也相继回客栈。
婉儿拣了一个当窗的位置坐下。
现在开春不久,又阴雨绵绵,出行的客人很少,只有婉儿一个因为清明和阴雨滞留了七八天的客人。因此客栈里除了一个掌柜一个小二和一个厨子,再没别人。
婉儿将头发和衣服上的水蒸干,云隐和慕容白也进客栈来,也不客套,坐在婉儿对面。
慕容白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酒,却不说话。
婉儿也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灯火映出陌上杨柳淡而模糊的影子,仿佛是暗夜里蜇伏的野兽。
云隐不愿意首先开口跟婉儿说话,婉儿淡然无谓的态度更让他按不下傲慢的性子。
窗外的湿气借着风扑面而来,慕容白放下窗,插上窗销,挡住外面的风雨。
三个人都一言不发,气氛诡异而滞重,小二忐忑地把菜端上,战战兢兢,不时打量眉头拧成一个结的慕容白,以为他对这些酒菜不满意,手都哆嗦起来,几乎将酒盏打翻在地。
一直淡漠婉儿回头看了小二一眼,又看了一眼慕容白,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交换。波澜不惊地问慕容白:“你有什么事要问我?”
慕容白脸色微变,却不言语,挥手令小二下去。
婉儿也不再说话,似乎百无聊赖,用牙签拨弄着烛芯。橙黄的烛光摇曳不定,映在女子苍白的脸上,平添了几分血色。
慕容白倒了三盏酒,酒香醇厚,沁人心脾:“二十年陈酿花雕!要不要尝尝?”
婉儿忽然笑了,终于把烛光弄到最亮:“很好啊!只是里面黯然销魂散的分量加得有点大,坏了味!”婉儿不紧不慢地说完,仿佛丝毫不知道那师徒俩在听到黯然销魂散的刹那,已飘出原地,快如两道闪电。
慕容白一个折身,眨眼间拔剑拨落那个躲在暗影里的人发出暗器,下一瞬,剑已经架在他脖子上。慕容白早年便在江湖上行走,经验丰富,把剑架上那人脖子的同时点了他穴道。提着他头发把他揪出来:“谁派你们来的?”
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多半是职业杀手。他自己少年成名,若没有一定的实力和手腕,也没有如今的成就。威胁:“不说我就将你整张皮揭下来!”
在慕容白把剑架上厨子颈项上时,云隐也扼住了掌柜的咽喉,那掌柜却在瞬间将含在嘴里的毒药囊咬破,灰败之色迅速在他身体上蔓延,居然成功自尽了。
云隐脸色灰败,却听到婉儿不紧不慢的声音:“别走那么急,我还没问你话呢!”
那个被吓得连滚带爬往外走的小二哪里会听,一瞬间掌柜被毒死掌厨被歹人拿刀架脖子上,现在小命要紧,毫不迟疑地往外爬。直到一个东西擦着他鼻子飞过,“咔”一声钉入粉壁上才惊醒:“英雄饶命!英雄就饶了我这条贱命吧!英雄饶命……”
钉入粉壁的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筷。
云隐冷笑不语。慕月华的徒弟,也有蠢到这个地步的时候,平白对付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普通人。传言中的小妖女也不过如此。
婉儿不理会云隐,冷静而自持:“你是怎么得到黯然销魂散的?”
小二一听,立时懵了,不明白婉儿说些什么,又不敢直言顶撞婉儿,平日里这个女客也甚为和气,不住地叫曲:“我就一个小二,我哪知道那什么什么散的……”
婉儿微笑:“你不说也可以,只要你把你脸上的那张人皮面具给我玩!”
小二脸色变了,慢慢站起,冷酷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仿佛那个吓得连滚带爬的人不是他。无形的杀气充斥整个客栈。雨声越来越大,夜色沉黑如墨。
一时间变化,惊呆了所有人。云隐看了一眼,知道假扮小二的杀手武艺不低,但那张苍白的脸,怎么看也不像戴了人皮面具。
慕容白抓的那个厨子也硬气,恶狠狠地瞪着慕容白,半个字也不说。慕容白毫不犹豫将剑倒转,沿着颈部血脉剖下。血流如瀑,转眼染透一身黑衣,流到木质地板上,整个大堂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婉儿闻着血腥味实在难受,看了慕容白一眼,微微蹙眉,对小二的听而不闻。
小二也不看死去的同伴一眼,一直盯着婉儿。云隐慕容白倒在其次,这个小妖女实在不好对付,看了七八天,还是没看出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规律。
婉儿冷然道:“以赵清筠的一贯作风,一旦失败,你和你的家人都无法周全,现在这会儿,你的家人估计已入黄泉,你又何必坚持?”
慕容白剑下的厨子脸色雪白,却极力地否认:“你闭嘴!不可能!你这贱人……”厨子破口大骂。
慕容白却出了一身冷汗,她还知道什么?慕容白敏锐地觉察出阴谋的味道,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婉儿不理会那些难以入耳的叫骂。看着脸色平静的小二:“摘下面具,我就放你走。”
不耐烦的慕容白一剑将厨子的咽喉割断,听到这一句,有些吃惊,但却是个明白人。
云隐脸色阴沉。他一生经历无数的惊涛骇浪,但从没像这次这样挫败。云隐看着婉儿,忽然间觉得她不像慕月华。慕月华偶尔会任性胡闹,但一身温雅高洁的气质让她如圣女般高不可仰,让人情不自禁把她当成圣女来崇拜。相较之下,婉儿反而沉静阴冷,高深莫测,无形的压迫力让人难以直视。
小二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瘦的脸,剑眉鹰目反而和脸形不搭调,显得几分怪异。
婉儿微微一笑,带着些许玩味:“你走吧!”
小二有些忐忑不安,凝神戒备,直到离开了三人三十丈外,才敢纵身离去,一道黑影很快融人漆黑的夜色不见了。
婉儿推开窗户,大雨随着气流卷进来,阴冷潮湿。
冷风吹散一屋的血腥味,气氛又重归沉闷滞重。因为没有罩上灯罩,从窗户上扑进的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忽明忽暗。
婉儿脸上不见任何喜色,那几个杀手还好打发,真正难缠的还是云隐。
“闲事已了,该谈正事了!”婉儿索性开门见山,反正那些事,迟早都是要说的。
“那敢情好!”云隐坐到婉儿对面。他正愁婉儿不说话。
“是要为十五年前的事吗?”婉儿问,心里却微微苦笑,师父,以前你老说我一事儿精,总爱给你惹麻烦,现在可是你给我惹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