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了苏曼的当晚,婉儿一夜无眠。抬头望去,玉宇无尘,蟾宫影满,天边明月,恰似冰盘。柔和的月光如水流泻,雪月交映,明如白昼,寂静无声的十里画廊恍如梦幻。
婉儿独自坐在琼林玉树的边缘,若不是随风轻扬的秀发飘逸如梦,一身素白的她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
师父,如今的你归于何处?还是在泉下不得安宁吗?你怪我不听你的话吗?
身后传来细微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人踏雪而来。
婉儿仿佛知道来人是谁一样,并不回头:“还没睡吗?”
沈探云把一件金狻猊皮做的斗蓬披在她身上,并不答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在婉儿旁边坐下。
婉儿侧过头看他,看到他从未有过的凝重表情,眉峰微皱,目光深沉,心里有些不安:“你怎么了?”
“婉儿!”沈探云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但是我想你明白。”
婉儿奇怪,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沈探云并不是一个隐忍的人,基本上有什么说什么,他说话犹豫的原因有两个,要么是有些话说了会让她难过,要么是他有心隐瞒。
“你说吧!”婉儿微一犹豫,还是轻轻说了一句。
沈探云松了口气:“我要走了!"顿了顿,又低声道:“就在明天!”迟早会道别的,如今说出,心里慢慢将近三个月来的挣扎释怀。
婉儿微微一讶,随即笑了,抬头望着玉宁中的冰轮:“你早该走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探云还是听见了,觉得怒火升腾,你为什么非要如此倔强!但看到婉儿眼中从未有过的深沉的哀伤,觉得心被针刺了一下,痛得如此彻底,一时竟不能语。
婉儿抬头看明月,只是为了不让眼泪流下来。明知他走是早晚的事,为何听到他亲口说离开时心痛?那样的痛似曾相识,眼睁睁看着师父在自己面前死去时她也这样痛,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痛会卷土重来,许久才收回眼泪,重新控制了情绪。
沈探云看到婉儿婉儿双眼映出两个冰冷清凉的月亮,澄澈明净,不沾染半点凡尘,蓦然省起:她是在哭吗?
他知道婉儿一向隐忍自持,一脸宁静,很难看到她有什么表情变化,即便是祭奠她父母和师父时,心里的悲伤如怒潮也是一脸平静。此时她哀伤而宁静的表情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暖。
夜风很冷,冷得几乎要把人的血液冻结,两人凭借深厚的真气,并不畏寒。但彼此内心的温暖,却都不曾触及。
沈探云一直是了解婉儿的,但越到后来,越是捉摸不透婉儿的所思所想,更遑论所作所为。了解婉儿实属不易,她最善长的莫过于在自己和别人之间划一道鸿沟,拒人千里之外,而这又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事。
两个人同住十里画廊,却像是住在大海中两个不同的孤岛上一像,只能远远地相望,从未登上对方心灵的彼岸。对此,他曾愤怒过,伤心过,但婉儿一直沉静如深潭古井,直到连他也沉静了,婉儿才稍稍温和地待他,从她眼神细微的变化得知她是觉得歉疚才如此。他也不再去强求别人,守住她一日算一日。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吗?”沈探云怒气如潮水般退去,平静地问,仿佛明日不是分别的日子。
婉儿痛过之后反而坦然:“是因为我变了,变成了你最不喜欢的那种人。”平静而苦涩。
沈探云沉静,看了看光滑如镜的冰面。他并不惊讶她言中了。她一向聪明,无论什么事都很难瞒得住她。
“对不起!”沉默一阵,婉儿低声道。按下一贯高傲的性情,说出许久内心积压的歉疚,忽然有些轻松。
沈探云微笑:“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在你昭雪你师父冤情之前,你是不会谈除此之外的事。我可以等。‘对不起’三个字也是等到你完事后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再说!”
沈探云说得既含蓄又显露,婉儿岂有不明白之理,不由低下头。
她的对手是一个只手掌控半个天下的恶魔,她很难全身而退,甚至打算豁出性命也要将那个魔鬼拖下地狱。苏曼与陆玲玲也让事情越来越复杂,她内心一团纷乱。凭空出来的羁绊也让婉儿有些手足无措。
婉儿把脸埋入宽大的金狻猊斗蓬里,沈探云看不到她表情的变化,却知道她又选择了逃避。在感情的上她像个孩子,大概是她还小,慕月华又死得太早,所以没人教她吧!
沈探云轻叹。如果你不是慕月华的徒弟该多好!慕月华为了婉儿负尽青春和生命,婉儿也为慕月华赌上欢乐和性命,难道这就是因果循环、命中注定?
沈探云忽然有些倦怠,看着身侧的女子,这一场武林的血雨腥风,龙争虎斗,都是虚妄,只有眼前的女子才是真实,只有这样的清冷的雪光月色才是真实的。
婉儿忽然抬起头来,沈探云一愕,伸过去想拥抱她的手轻抚她绸缎般的秀发,柔声道:“婉儿!我不希望我会成为你的负担!”
婉儿怔了怔,却没有拒绝:“哥哥!”带着深沉浓烈的依恋和信赖。
沈探云手微微一顿,放下忐忑不安的心,看到她那双纯净的剪水双瞳,心里忽然很宁静,不再想入非非地要拥她入怀,规规矩矩地坐在她身旁:“婉儿,你就没别的话对我说吗?”
婉儿笑了笑:“若说临别赠言,我也只有对不起!”
“这句话我不想听!”沈探云有些不耐,这死女人怎么越来越不识趣了?
婉儿沉默不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嘴皮子上的功夫,她远逊于沈探云,三年惨痛的教训让她清楚地认识到对付沈探云利嘴的唯一办法就是沉默,而且屡试不爽。
沈探云对她的沉默实在没辙,转眼看那如梦如幻的琼林玉树。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到半夜,月已行至中天,冷风吹得婉儿眼睛发疼,沈探云终于看不下去,一言不发地拖着她回去。婉儿挣扎了几次都挣不脱,反而让沈探云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几乎将她琉璃般脆弱的手腕捏碎。婉儿痛得皱起了眉,放弃了挣扎,却忍着痛不叫出声来。
回到婉儿居住的木楼时沈探云才放开她,恨铁不成钢:“你那么大个人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
婉儿袖着手,巧妙地将手腕上青紫藏住:“不用担心!我会照顾自己!”一副温和婉顺,乖巧懂事的模样。
沈探云看她装模作样,又忍不住笑了:“去休息吧!睡不好很容易老的!”
脱离苦海,婉儿当然恨不得立刻溜走,但还是很有耐性地装乖到底:“嗯!你也早点休息!”绝对不显山不露水。然后飘然离开。
沈探云几乎笑不可抑,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虚伪应付的招?
翌日,夜雪初霁。金色的阳光映着冰雪,渡上一层亮丽的金色,为寂寂的山林凭添了些生机。
谷口的白衣女子手持一支竹笛,正与两个男子挥手道别。女子洁白纯净如初雪,容颜秀美,清丽绝俗,恍非人世所有。一白一青的两个男子也是丰神如玉,俊逸倜傥的少年。
“师妹,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青衣的明枫笑笑,眼里闪过一丝莫测高深。
白衣女子有些错愕,看了看四周,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里画廊的出口,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那个一脸无谓的白衣男子,心里千言万语,却如骨梗在喉,几经挣扎,才道:“珍重!”艰涩而沉重。
明枫望向沈探云,沈探云此时却远比婉儿沉静,温和一笑:“后会有期!”
明枫不懂这两人各自打什么主意,揉揉鼻子,识趣地远远避开。
婉儿觉得自己口拙,讷讷地许久说不一句话来,沈探云一直微笑看着婉儿,温和宁静,退去了平日的尖锐锋芒,如一块温润的美玉。气氛沉默滞重。
沈探云看着一向冷醒镇静的婉儿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眼里闪过复杂的光,率先打破两人间的沉默:“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是让我担心!”
婉儿呼吸一窒,强行控制退去了平日的尖锐锋芒,如一块温润的美玉。气氛沉默滞重。
沈探云看着一向冷醒镇静的婉儿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眼里闪过复杂的光,率先打破两人间的沉默:“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是让我担心!”
婉儿呼吸一窒,干涸已久的眼蓦然升腾起了雾气,几乎要夺眶而出,却自强忍住了。
沈探云看她快哭了,不敢再去挑战她忍耐力的极限,笑着摆了摆手:“再会!”
婉儿笑笑,摆手。
沈探云也不多言,转身和明枫一道沿道溪流出了谷口。
直到看不见婉儿伫立谷口的身影,明枫才问:“你怎么不跟她多说几句?”
沈探云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答话,忽然停住了脚步。空气中传来清悠的笛声,回旋辗转,缠绵悱恻,竟是一曲《折柳》乐声在万籁俱寂中回响,听得沈探云一阵恍惚。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曲声了?她的曲声一直都是宁静而安详。而这笛声却满是眷恋和悲伤。分明是惜别的歌,却没有透露出一丝挽留之意。
沈探云听了一会儿,一时心痛如割,竟不能语。
明枫乐律上造诣远不及沈探云,却也听出了其中的眷恋和悲伤,心如针刺,看沈探云却没有回头的意思,不由开口劝说:“回去吧!”沈探云一拖明枫往十里画廊相反的方向疾走,仿佛极力要逃开风中传来曲声一样。
直到奔出二十里地才停下。
终于听不到那笛声了,沈探云有些厌恶自己比常人高出十多倍的耳力。
“师兄你怎么了?”觉察出沈探云的反常,明枫问。
沈探云看了一眼十里画廊的方向,并不说话,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师弟的问话。
连问三遍,沈探云还是不答。明枫也不再问,因为沈探云脸色越见难看。
沈探云压抑住心里的酸楚,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实在不能担搁了。
见沈探云脸色缓和了些,明枫又追问:“师兄,你为什么急着离开师妹,你嫌弃她了?”
沈探云知道他的固执,不说他是不会罢休的,说起来又一团乱麻,只好避重就轻:“我没嫌弃她!”
“可是你也没有要紧的事情非要急着出谷呀!”明枫追问。
沈探云忽然觉得他这个师弟比婉儿还麻烦,若是婉儿,她肯定不会喋喋不休地追问。
沈探云只好尽可能简洁地回答:“我们武功低于她,而她要对付的人武功远高于我们,有我们在她就难免分心,所以我们得出来找师父。”沈探云越来越不耐,索性直接断了他追问的想法:“我们快走吧!别磨蹭了。”
明枫心中笑:你当我傻子啊!知道沈探云急着离开的原因并不止这一下个,心中好奇,却忍住了想问的冲动,与沈探云一道施展轻功离开。婉儿横笛而吹,踏雪回木楼,她没有站在谷口等沈探云回来,她一贯冷醒,知道沈探云再也不会回来。
沈探云头也不回地离去,让她觉得心痛如割。
她吹着道别的《折柳》泪水涌出,在落地前被冻成美丽的冰凌。视线被雪光映射得散乱。空山寂寂,终于,还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昨夜,他们还在一起看明月,今朝却必须各自奔赴自己的命运。今天可能永不相见。
或许他离开也好,至少他不会受自己牵连。杀一个苏曼,就已让他如此生气嫌恶,若将来他看到她剑指整个天下,血流成河时,还不知道他会气成怎么样?
两人之间,终于还是有一道鸿沟,任何一人想要跨越,都难如登天。
婉儿回到十里画廊,看着寂静的雪谷,微微出神。以前有沈探云在,并不觉得孤寂,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这样的寂静有些可怕。也许是心里有许多的“障”所以一直没有办法练成残月半像心法的最后四句。
师父,我知道错过了他!我也终于明白,力量再强大也不足以守护一个人一生,可是,如果我就此放弃,你是不会怪我的,可是我自己安不下心。何况我杀了这么多人。
师父,从小你就不许我杀人,是因为你知道杀戳之门一旦开启就再也无法回头,可是他却不明白这些。我只有继续寻求力量,继续杀人,才能保证不被杀。
师父,你一心希望我不要重蹈你的覆辙,我却和你走了一样的路。不是我不听你话,是我现在实在无力扭转。
师父,他一直怪我,我可以感觉得到,但是我双手染满鲜血,我连自己的路在何方都不知道,又怎能期许他将来的事情?
婉儿觉得有种力量推着她走她不愿走的路,仅管这样既定的路很荒谬,偏偏她自己又不能去左右。
婉儿只道沈探云嫌恶她,又哪里知道沈探云从笛声中听出了她对他的误会,犹自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