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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慕迪决斗前三日晚,黑子与互田离开后,阿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决择。
此番决斗,定是去送死无疑,然而逃走,又像做了亏心事。
“我此生就这般没用,只能逃么?”阿嗣想。
已是十日,然而**芳香竟不遗失,让他时时想起紫衣。当日未救紫衣,此番又要逃命,归根结底,无非是因为自己太没本事。若能像那坤虎乙羽一般两招三招就能解决四名恶汉,自己定是不会如此灰溜溜而逃的。但这个借口也未让阿嗣得到安生,倒觉万般沮丧,竟烦躁起来。
突然**吹进一股微风,一阵轻笑传来,有人说道:“阿嗣,已是十日未见,不知你可好?”
阿嗣抬眼一看,那位神秘的白衣女子已翩然站在他面前,于是叹道:“前辈,你来无影无去踪,好生逍遥。”
女子道:“我确是去办了件急事。”她见阿嗣神色黯然,知他肚内藏有心事,于是在床沿边款款坐下,问道:“莫不是发生了大事?”
阿嗣坐起道:“只怕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前辈了。”
女子一听,觉得颇为蹊跷,问道:“莫非这乾虎村的人欺负于你?”
阿嗣摇摇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女子说了。女子笑道:“我当是什么,不过是与人决斗而已,你这孩子如此怕事么?”
阿嗣道:“前辈自是不知,这与我决斗的女子很是凶残,且是乾虎大人的手下,有些本事,我与她决斗,自是没有命在。”
女子道:“那你又该如何?”
阿嗣道:“我自当逃出这石林,只是不知如何,却又觉自己太过于没用,心中极为烦闷。”
女子叹了一口气,双眼盯着阿嗣,似要在他身上寻找什么。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个,我曾与他有过誓约的人么?”她问。
阿嗣点点头道:“前辈说与他有誓约,故而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正是,”女子道,“可惜你不知他为何这般做。”
“他有苦衷么?他到底与我有何关系?”阿嗣问。
“他与你却是有极大关系的人。他不愿让我告诉你这一切,只是为了一点,让你做一个人。”女子道,声音却有些悲凄。
“人?”阿嗣苦笑道,“若我不知自己是谁,才觉得并非常人。”
女子道:“阿嗣,也许你如今尚不明白,做人是极不易的一件事。人需有大同情,也需有大勇气,此为人道,然而终究有人想做人而不可得,无论其何等穷声竭力,欲将自己心肝撕裂,暴于世人面前,最后总化为无形,被雨打风吹去。这番凄楚,你定是不能体会的。如今你身上既无血腥也无俗气,如璞玉未琢,恰恰是那人的心愿,但就算如此,你也会因恐惧之心而丧失人道,而这世间种种非人因恐惧而生,又用这恐惧来造恐惧,铸就了一个非人的世界,你却愿意在这种世界逃来逃去么?”
阿嗣想起互田也曾提过人道二字,只是自己根本无法知晓这其中意思,于是赌气道:“左也是个死,右也是个死,人道什么的有何用处?”
女子道:“死便完结了么?阿嗣,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乾虎军小将,就将你吓成这副模样,委实让我失望!”
阿嗣抬眼道:“前辈,你本领定是高强,不知我的苦,才说这些话。”
“你的意思是,本领高强就不苦么?”女子问道。
“那是自然,若我有本事,自然也不会叫人欺负。”阿嗣道。
“好!我且教你些路数,让你不至于丧命。只是若是他日再觉心中有苦,也得自己吞了,不得像这般哭丧着脸,自己寻路去!”女子道,脸上多了一丝严厉的神色。
“前辈愿意教我?”阿嗣喜道。
女子点点头道:“我且带你到这密林之外,三日后回来与她决斗,如何?”
阿嗣道:“这密林设有阵法,前辈如何能带我出去?”
“这小小八封天罡阵岂能难倒我?”女子道,“只是为防村人疑心,你且装作逃的样子。”
阿嗣点点头,突然想起互田,于是道:“也好,不过我自有办法走出密林,前辈只需将我送回来。”
女子道:“那我明日夜时在密林外等你,只是今后无论碰到何事,你这孩子也该坚强一些才是。”说完叹息一声,拂袖而去。
第二日,阿嗣找到互田与黑子,一方面让互田助自己逃出密林,一方面又对黑子谎称要逃走。至二日晚上,阿嗣别了黑子,与互田二人至密林之中,此时四面无光,唯有互田手中火把燃烧,反而照得棵棵古树更为阴森。
见互田一声不吭,阿嗣心知他颇为失望,于是道:“大叔,也许我本不是有勇之人,只是劳你照顾多日,我不知何以为报。”
互田拍了拍阿嗣肩膀道:“别这么说,阿嗣,人若为活着,逃命也罢屈服也罢,都为情理之中,大叔我也远称不上有勇之人,倒是我对你过于强求了。只是,不知为何,第一眼见你时,却觉得你与常人不同,仔细想来,你与黑子一般,不过是个孩子,于这世间并无纠葛,若我能助你逃得一生,也能得以慰藉。”
阿嗣心想,大叔也称我为孩子,倒是和前辈一样责怪我不懂世事了,于是一阵羞愧,说道:“想必让大叔失望了。”
互田道:“这失望本也可有可无,虽然逃命与屈服为人之本欲,终究可以原谅,但我总是想,世间也应有反抗之人有不畏生死之人,更有奋力一击之人,哪怕于这世间并无多大用处。只是大叔本也懦弱,又何来这种希望?也真正是可笑。”
阿嗣透过火光,发觉互田一脸的沧桑,更添了几分苍老。
走了两个时辰,阿嗣见林子渐渐稀落,竟是初时来的那条山路。两人站定,互田向阿嗣作别,互田道:“你别怪慕迪姑娘,其实她不过与你一样,有些害怕了,你在逃,她也在逃。若你他日有了阅历,自当明白。”
阿嗣点点头,心想,若是互田大叔知道我在骗他,又会作何感想?眼见互田转身渐渐消失于密林丛中,阿嗣由不得一阵失落,心想,待我练好了本事,定要向他陪罪。
他转身望去,全无那白衣女子的身影,于是轻轻唤了几声前辈。突然又是一阵清风,阿嗣抬头望见一道白影从山外飘来,衣带起舞,双袖轻拂,形如飞天,缓缓落于眼前。星光零落,与往常一般看不清女子的面貌,但觉一股幽香从她身上发出,闻之不觉精神一振。
“前辈,你竟能这般飞来飞去?”阿嗣问道。
女子轻笑道:“我未长双翼,岂能随意而飞?这只是一门称为瞬闪点波的轻功罢了,我也可传给你,如何?”
阿嗣欣喜的点了点头。
“你且随我来。”女子道,随后伸出四指握住阿嗣右手,只一带,阿嗣就不由自主的随她而走。只是女子脚步轻快,阿嗣难以跟上,女子随手一揽,就将阿嗣轻轻提起,阿嗣觉得双脚脱离了地面,身边景观快速后退,一张嘴,便有一股猛风灌进口中,刹那间极想叫她慢些,却不能呼吸,更不用提发声,只涨红了脸,觉得自己近乎窒息欲死。
幸而不久,女子就停下,放了阿嗣。阿嗣大口大口喘气,心想,看上去这轻功极美,不想竟要受这般罪。喘完了气,才发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小山坡,一道泉水顺着山坡往下流,发出汩汩之声。坡面极为平坦,的确是练武的好所在。
“好些了么?”女子问。
阿嗣点点头。
“你只有两日时间,我且教你些换步法,那十军小将本事想必不高,大可用移步换形躲避。”女子道。
“若躲不过?”
“我还可教你虎拳中的千字打,只是切莫去与她近身,如何?”
阿嗣心想,前辈真是有些吝啬,想藏了好的不教,于是道:“前辈何不将有用的多教些给我?”
女子笑道:“你这孩子真是贪心有余,虎族拳法大致有三种,为虎拳、虎形拳、虎焰神拳,常人能练到虎形拳,已属高手,那虎焰神拳除了虎风急遑一招外业已失传,你区区两日,如何能练?只将虎拳中最基本的教给你,若能学会,已是万幸。”
阿嗣道:“也罢,只要能对付慕迪,我就学学看。”
女子见阿嗣丝毫不懂武功,说话口气却极大,心中更将他将孩子看待,于是道:“你且划出一个三步宽的圈子来。”
阿嗣见泥土松软,于是用脚在地上划出一个大圈。女子步入圈内,说道:“现在我且教你换步法,你我现在都在圈内,你可想法赶我出圈,也可直接攻我,若我出圈,便算输了。”
阿嗣吐吐舌头道:“前辈本事好,我怎敢攻你?怕是有去无回。”
女子笑道:“你这孩子,我只教你本事,又不害你。”
阿嗣道:“让我想想……”话音末落,却出奇不意攻向女子,原来是诈。女子笑而不语,眼见阿嗣攻到,突然不见,阿嗣吃不住力,反倒自己出了圈子,再回头看,女子站在原地笑吟吟的看着他。
“前辈,你这使的是什么法?”阿嗣惊奇的问。
“这就是换步法,原本每种拳数也罢剑术也罢,都需用到,但因各族都已将步法路数与招数相合,故少有人将换步法挑出来练,到最后那些初练之人反倒不识了,想必那十军小将一定是不知换步法的。”女子道。
阿嗣心中一喜,突然想起当初见乙羽对付那四名恶汉时,也是这般突然消失不见,又站在一边。莫非他也是用了这一招?
女子又道:“虎拳讲究近战,步法紧凑,拳法刚硬,若不与对方近身战,则毫无办法可言。所以你需好好练成这招才行。”
阿嗣点点头。他走进圈内又试了几回,只是在攻时暗自注意女子的脚步移动,渐渐也发现其间竟有规律,然而按规律去攻她,瞬息又变了。
“你倒是看出端倪了。”女子笑道,“只是换步法分为三七步、影随步、追日步,合成而用方可,不然迟早被对方识破。”
女子随之教他三七步的用脚方法,阿嗣试了几回,渐渐记得,女子也不惊异其记忆如此之好,又将影随步与追日步教给了他。
不觉夜已深,周围虫鸣声此起彼伏。哺历过后,瀛洲虫子大为增多,仿佛在演奏一曲夜歌,却教人更觉夜之清冷。女子道:“你如今已将这三种步法学会,只需练熟些即可。今日就且歇息,明日再练如何?”
阿嗣却丝毫不觉困乏,大概是因为头一次学了些本事,过于兴奋。但见女子不愿再教,心想,若再强求恐若她不高兴,到时不将那千字打教给我,岂不功亏一篑?只好点点头,突然又记起一件事,问道:“前辈,这里离乾虎村远么?”
女子点了点头,问道:“你如何知道乾虎村?”
阿嗣道:“我只是曾路过,虽知前辈困乏,但无论如何想请前辈带我去乾虎村一趟。”
女子点点头,道:“你且屏住气息。”说完,又将阿嗣提了一路奔去。不多久,果然到了乾虎村外围,正是当日埋紫衣的地方。
阿嗣定晴看了看,见紫衣的坟还好好在那儿,那四名恶汉的尸骨却早不知去了哪儿,想必是被野兽吃了。阿嗣在紫衣坟前蹲下,默视良久,突然道:“前辈,你可知道,这坟中之人是我害的。”
女子自是不解,问道:“你害的?”
阿嗣点点头,说道:“当日我被那只仙鹤所弃,逃到了这里,碰见四名恶汉抓了她,我想要救她,却又不敢,只是眼睁睁看她死去。”
“那又怎会是你害的?”女子道。
“前辈自是不知,如若当日我站出阻止那些恶汉,或许紫衣姑娘还可趁机逃生,但我却不敢。这几日来,我夜夜被恶梦所扰,总是想起她来,可我又不敢将这些事告诉他人,只藏在心底,谁料这痛悔的滋味如此难受,竟是生不如死。所以我曾在她坟前发过誓,他日要学得一身本领,好教其他人不受欺负。然而这终归是个借口,我本是懦弱之人,连自己都要受欺负的。”阿嗣道。
“阿嗣,你可知道,这便是人。”女子亦蹲下道,“然而你所不知的是,并非所有人都有你这般善良,便是知道错了,也会找出万般理由搪塞自己,借此冷漠,借此活下去。不过,学得本领也并非能救得了别人,那个与我有过誓约的人,本事比我好出千倍万倍,却是连自己也救不了,世间之事,并非你一身力量可解。你仔细想想,就算你能救出一个人,这世间却还有千个万个人这般死去,你能救得了多少?”
“就无法可解么?”阿嗣道。
女子摇摇头道:“这我却无法可知,也不能回答你,若你有这悲天悯人的情怀,自当去找这可解的法子。”
阿嗣叹息了一声,然后看看周围,说道:“我连一块墓碑也不能替她做成,还去想什么法子?”
女子听罢,说道:“你且稍等。”说完,使出瞬闪点波,如风而去。不一刻,竟端着一块石碑回来,阿嗣大喜,不觉又对这女子亲近了几分。
女子问:“这坟中之人是何姓名哪族人你可知道?”
阿嗣道:“她叫紫衣,紫色的紫,衣服的衣。她是乾虎村人,却不知其姓。”
女子点点头,伸出一指竟在墓碑上刻起字来。却见石屑纷纷掉落,转眼一道字写成,上刻“乾虎村人氏紫衣之墓”。旁又刻“路人阿嗣拜首”。
刻完后,女子收回手指,竟不留一丝痕迹。阿嗣暗叹其本领高强,将这墓碑端来插在坟前,又拜了几拜。
“既是来到这乾虎村,不如我们就在这村内歇息。”女子道。
阿嗣想起这村内还有几所屋舍尚未烧毁,也点点头。两人入村,找了一间屋舍。阿嗣方才还不觉困乏,不料一倒地就沉沉睡去,竟不见恶梦来扰。
女子仔细端详着阿嗣的脸,不觉轻轻说道:“不想竟见你这副模样,想是你已遂了心愿,只留我一人在这世间苟活,离不得,合不得,舍不得,断不得……”
其时月光轻泻,照在女子脸上,映出两行泪水。
第二日,阿嗣醒来时精神已失萎靡,两只乌鸦停在屋舍顶上,歪着小脑袋看他,间或发出哑音,扑楞楞飞起,朝那灰烬处钻去。
然而却不见女子身影。
阿嗣站起,擦了擦眼睛,回想了一遍昨日女子所教的换步法,心中又甜滋滋,大觉自己极有本事。他走出屋舍,见女子站在一堆灰烬前面若有所思。
“阿嗣,无论他们对你如何,却都是一些没了家的可怜的人,这点你可知道?”女子问。
阿嗣点点头。
女子转头宛然一笑,脸上却蒙着白纱。阿嗣心想,莫不是前辈故意不让我看清她的面容?难不成极为丑陋?只是看她那袅袅身姿脉脉眼神,一身素白,恍若天仙,断然不是丑陋之人。
“且再练一遍换步法如何?”女子道。
阿嗣依她之言,乖乖又练了一遍,过了一夜,反倒更为熟练。阿嗣满心以为女子会赞扬几句,不料女子却道:“这样即可,接下来我可将千字打教给你。”
“就在这里么?”阿嗣道。
女子点头,随即道:“这千字打虽为虎拳招式,却只是一种格斗之术,不限流派,因而并不算上层本事,但若能熟练,对付莽夫倒极为适宜。只是昨日我说过,虎拳为近身之术,对方武功比你强,用完千字打则需退回。”说完,起用虎拳之势,微耸双肩,连跃三步,却见脚法凌厉,弹如满弓,踢如爆雷,蹬如排浪,顶如斗羊,撞如崩日,气势颇为恢弘,又见拳法精湛,冲如狂风,顿如拉朽,抓如鹰啄,摘如凤舞,拳脚合并一处,却如风倒竹林,虎吼谷中,又似闪电劈崖,雄鸡唤日,一招一术浑然天成,令人眼花缭乱。待女子舞毕,阿嗣还不曾看清其一举一动,只是想着,前辈口中不起眼的招式竟是如此厉害么?这么一想,方才得意之心顿减。他自是不知招式随武者强而强,常人使来,也不过是平常一式罢了。
“看懂了么?”女子问。
阿嗣无奈的摇了摇头。
女子道:“你可知这招式为何叫千字打?这‘千’字寓含撇横竖,如脚之弹为横蹬为竖,手之劈如撇,借这三法于手脚,于左中右三路连击,叫对方不能还手。”
见阿嗣一脸懵懂,女子叹了口气,又道:“一日内练就此等招式本就不可能,你且莫心急,随我慢来。”说完,拉了阿嗣一招一式学起。转眼过了半日,阿嗣勉强记得招术,然后舞起来却又不伦不类,缺乏劲道。
女子道:“千字打本是一个招式,我将它分解,并非叫你步步去学,一气呵成最重要。”阿嗣听罢,又舞得快些,然而不是手脚相撞便是动作木然,心中竟有些气恼自己。
舞得久了,阿嗣又累又饿,女子拾了些野果充饥。再过半日,还是无所进展,阿嗣心想,原来学武竟是如此艰难之事,不知那位乙羽用了多久方能有那些本领?此时又想起紫衣来,于是咬咬牙继续练。
不觉又过了一日半,阿嗣总算熟悉了脚法与手法,看上去似乎有模有样,但女子心知,阿嗣并不懂护身之法,行招时门户大开,漏洞百出,不用说十军小将,大概一个普通虎族兵便可将他击倒。然而一来女子并不懂教授之法,二来时间过于仓促,不知不觉已是第三日正午时分。
女子用瞬闪点波将阿嗣送回密林,又陪他走至溪边。阿嗣问:“前辈,我这样便能战胜慕迪了么?”
女子道:“胜与不胜,并非这招术所能决定。”
阿嗣不懂其语,见她一脸沉思,又不敢再问,只好匆匆辞她而去。女子见阿嗣渐行渐远,心中黯然,自言自语道:“明知你会败北,却又不忍,我只需你好好活着,何必如此好胜?”说完,返身回密林。
她当然不知,之后阿嗣会无意中使出虎拳、鹤拳与豹拳三路拳法,将慕迪击败。阿嗣与慕迪一阵好战,却似乎不知发生了何事,待慕迪被其击倒时才惊醒过来。只是不想慕迪会拿剑刺他,更想不到黑子会替他挡了一剑。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令阿嗣丝毫没有赢得决斗的喜悦之感。
慕迪败北,且被阿嗣骑在身上,早已颜面丧尽,她明知即便杀了阿嗣,眼下也再无法于此地立足,但又被耻辱之心怂恿干下蠢事。眼见刺杀未成,她索性一了百了,拿剑自刎,此时远处飘来一团火焰,冲向慕迪,只一甩,慕迪手中长剑就在上空转了几圈,硬生生插在砂石地上。
众人望去,哪里是什么火焰,原来是一个人,只是一团红发过于浓烈,竟像在太阳底下烧着了。阿嗣大吃一惊,这不是那位坤虎乙羽么?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乙羽夺了慕迪长剑扔了,然后柔声道:“姑娘何必如此?”
慕迪怔怔的看了看乙羽,竟看得呆了,却见他剑眉横直,唇红齿白,睫毛却奇长,一微笑却像要将人融化一般。此时互田眼中的黑光骤然消失,嘴边微微一笑。
见慕迪不说话,乙羽随即环顾四周,先是见到一脸是血的阿嗣,略微一惊,想必已是认出他便是当日那位向自己讨吃的人。阿嗣万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乙羽,这乙羽知道紫衣被那四名恶汉所害,也知道阿嗣眼睁睁看她死去,若是告诉乾虎村民,他岂能在此地安身立命?
乙羽却不再看他,转头望见互田,眼神突变,竟抛下慕迪,三步并做两步奔至互田面前,突然跪下道:“义父,孩儿总算找到您了!”
这一跪让众人都傻了眼。却见乙羽满脸激动,一身桀骜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互田将他扶起,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说道:“几年不见,却是长高了许多。”言语之间更见亲昵。
阿嗣暗自惊异,乙羽何以称互田为义父?互田大叔不是外族人么?这样想来,更是恐慌,若是将紫衣之事告诉互田,他会如何看待自己?
此时琥珀用手肘捅了捅阿嗣,轻轻说道:“瞧,那个就是坤虎乙羽,和慕迪的乾虎大人都属八啸生,听说是极有本事的,而且还是个美男子呐。”说完,瞅了瞅阿嗣,阿嗣立刻自惭形秽。黑子看看乙羽,又看看互田,一脸茫然。
此时,业一长老已经站起身,琥珀连忙去扶,却被长老轻轻推开。
“想必这位就是坤虎大人了。”业一长老道,然后缓步上前行了一个礼。
乙羽连忙回礼,说道:“在下正是乙羽,前几日见乾虎村被毁,又到处打听义父下落,却在炎河反转数日,这才找到这片密林。”
业一长老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素闻虎族八啸生中,坤离二虎风姿卓越,今日看见果然如此。”说完又看了看互田,突然下跪。众人更是惊愕,本是见了八啸生,村民理当下跪,只是情况过于匆促,竟然一个个都只顾大眼瞪小眼,将这事儿忘了,奇怪的是,业一长老为何不跪乙羽,反倒冲互田跪下?不过眼下连长老都已下跪,众人还是纷纷效仿。
“不知虎牙大人早在此处,老朽罪该万死!”业一长老说道。
互田连忙扶业一长老起来,说道:“我自瞒身份,本是不该,只是怕村民因我身份有异而不能同住,还请长老见谅。”
阿嗣问琥珀道:“难不成互田大叔是虎族人?”
琥珀一脸坏笑,轻道:“你还叫他互田大叔?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虎牙呐!”
阿嗣道:“虎牙又是什么?”
琥珀道:“我早说你是从石头堆出蹦出来的。昔日恶贼狼劁尥掀起炎河大战,弄得生灵涂炭,足足五十年!这五十年内,除了龙族首领龙止吟为虎作伥,其余族人皆起兵围剿狼劁尥,虎族作为当年八分天下的主子,自也不能例外。因而在炎河大战之中有瀛洲五雄,但这五雄在大战中先后都已死去,炎河大战末期,继五雄之后虎族又有两人名震瀛洲,一位是上一任的乾虎完颜造虹,另一位就是上一任的坤虎完颜胡天,也就是你口中的那位互田大叔喽。”
琥珀只是轻言轻语,但“完颜胡天”四个字在阿嗣耳中却如一声霹雳。他怎么也想不到,互田就是他所要寻找的完颜胡天。
众人一听是虎牙大人,竟吓得脸色煞白。这完颜胡天因其本领高强,年纪轻轻就在炎河大战中获虎牙之名,若不是因为后来虎族发生了朽族灭门之事,也许完颜胡天早在炎河大战中功成名就,地位不下瀛洲五雄。据说按虎族规定,八啸生退位后即入斗虎村长老院,斗虎村长老地位只在虎王之下,可谓是虎族人一生的梦想。但完颜胡天此时却无缘无故消失了,谁能想到却躲在自己身边,与自己一同打猎一同吃饭?
“悉闻以前虎牙大人从不露真面目,总以一具虎牙面具示人,却不想今日老朽与众村民有这等荣幸。”业一长老道。
“我也只是一常人,长老切莫过于客气。”完颜胡天道。
众人见长老起身,这才站起,却一个个极为局促拘谨。不想此时慕迪依然长跪不起,乙羽见罢,又柔声道:“姑娘且起来,刚才你为何要自寻短见?”
慕迪却一动不动,只是低着头道:“属下死不足惜,只是今日见坤虎大人,又有虎牙大人在场,还请两位大人快些去救乾虎大人!属下余生愿替二位大人做牛做马!”
乙羽疑惑的看了一下完颜胡天。完颜胡天道:“慕迪姑娘是朽枝手下的十军小将,想必你能前来,理应知道朽枝被囚之事。”
慕迪听见完颜胡天直呼乾虎大人名号,心中突然想起当初用剑搁在他脖子上之事,只恨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乙羽点点头,走过去扶起慕迪,说道:“姑娘放心就是,我本就是为此事而来。”
慕迪见他靠自己近,脸上一阵绯红,又低了头道:“乾虎大人当初为了这数千村民,不得已抗命为之,还请坤虎大人能在虎王面前求情。”
乙羽点点头,说道:“我自会尽力而为。”说完,又看了看阿嗣,见他方才并未下跪,故意问完颜胡天道:“这位是?”
完颜胡天这才拉着乙羽来到阿嗣等人面前,说道:“这位是阿嗣,并非是虎族人,还有那位是琥珀,是豹族人,这位黑子是乾虎村民,却是与我交情极好的。”
黑子连忙又下跪。只是琥珀微微点了点头,心想,我又不是虎族人,才不与你讲这些破规矩。乙羽也不介意,只是听到阿嗣二字时眼神微微一变,然后行礼道:“义父在此劳烦诸位照顾,在下感激不尽。”
这说话语气与当日竟判若两人,阿嗣暗自奇怪,莫非乙羽装作不认识自己么?他也回了回礼,心中只想着“完颜胡天”四个字,有万般疑问,却又不能当场问他。
“虎牙大人,坤虎大人,二位请到老朽舍下稍坐。”业一长老道。完颜胡天有些无奈,虽早料到众人知道他身份时会有隔阂,但数月来的常人生活却只能就此告终了。
他与乙羽二人只好随业一长老回去,众村民也跟在他们身后,刚才个个心中不安,如今却有些兴奋了。只听格桑道:“不想我等在这石林数月,总算守得云开见日出了。”
柳三青道:“谁说不是?想必此番坤虎大人来,定是带了赦令,虎王必不会治我们的罪。”柳四青接口轻道:“那虎牙大人也真是奇怪,明明可以帮我们,却为何躲在这里不声不响?”
柳三青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你不说话便不能活了么?”
场上只剩下阿嗣、黑子与琥珀三人。阿嗣这才想起黑子受了伤,连忙想撕下衣袖,不料琥珀道:“不碍事,还记得用寒血草么?”
阿嗣记得昔日琥珀教他的一招,连忙点点头。两人扶着黑子回去,那日还剩下少许寒血草,刚巧能拿来用。
到了黑子住处,伤口用草敷了,竟立刻止了血。琥珀道:“你不去业一长老那儿看看么?”
阿嗣道:“有何可看的,我又不是虎族人。”
琥珀看了看阿嗣,突然又皱着鼻子笑道:“我看某人是有些嫉妒了,说来也是,那坤虎乙羽与离虎商可言可是虎族的两大美男子,别说炎河,恐怕整个瀛洲也少有这类人物,虽我不是女子,也差些动心了。”
黑子咧嘴笑了笑。阿嗣心知琥珀在讽刺自己,赌气道:“他美他的,关我何事?”
“乙羽当然不关你的事,不过想必他此次来,是叫你那位互田大叔回斗虎村的。你们与互田感情如此之深,再不去见上一面,恐怕以后是没机会喽。”琥珀道。
阿嗣一惊,问道:“斗虎村?这虎族如何会有这么多村落?”
黑子也是一惊。似乎他也没料到完颜胡天会走,然而琥珀所说极有道理,方才慕迪叫乙羽去救乾虎朽枝,乙羽也是一口应允了,朽枝被囚在斗虎村内的望虎峰上,要救人自然得离开这里。
琥珀道:“虎族是炎河一带地域最为广阔的部落,不然当年虎朝权也不能八分天下了。虎族的领地称为虎域,虎域又分九个村,其中八村按乾、坤、离、坎、震、巽、艮、兑命名,这八个村为八啸生驻守,故八啸生也以此八字排位,而虎王所居之村称为斗虎村,八村以斗虎村为中心,成八卦之相,明白了么?”
阿嗣茫然的点点头。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只是当日自己在鹤背之上醒来时,唯一所见便是那张纸条,写着“去找完颜胡天”六个字,若完颜胡天一走,自己岂不是白白丧失了这唯一能找到身世的机会?
琥珀介绍时颇有些得意之色,却见阿嗣无动于衷,心中气恼,说道:“与你说话还真是对牛弹琴。”
阿嗣道:“这些不是也与你毫无关系么?”
琥珀跺了跺脚,道:“没关系便不能知道么?”说完,气嘟嘟的转身走了,想是去看热闹了。
阿嗣与黑子两人相对无语,不知不觉时近黄昏。阿嗣想起为了练那千字打,无奈骗了黑子,顿了半晌才道:“大哥,你不会怪我骗你么?”
黑子挥了挥手,看看阿嗣鼻青脸肿的模样,才想起也可用寒血草医治。只是所剩寒血草刚才已用完,黑子指了指自己的伤口,又指了指地上的草渣。阿嗣道:“我再去摘些来就是了。大哥不怪我,可比那寒血草还有效。”
黑子笑了笑,表示要和他一同去。两人走至溪边,阿嗣道:“大哥,当日你赠我礼物,我却骗了你,如今我该将这礼物送还给你才是。”
黑子脸色一变,摇了摇手。
阿嗣道:“既然大哥不要,他日若我手中有了好东西,再将它赠给你,如何?”说完,也不待黑子点头,只顾着低头摘草。摘了一半,心想,欺骗他本不该,若还将紫衣之事继续隐瞒,自己良心也不好过了。于是又道:“大哥,那位紫衣姑娘,我曾见过的。”
见黑子不回答,阿嗣回头一看,却吓了一跳,黑子手中竟握着一条长蛇,蛇身细长,呈赤色,只是被黑子死死握住,竟不能动弹。黑子将它奋力一甩,甩进了密林,这才吐了一口气。阿嗣看了看地面,竟有蛇滑过的痕迹,这才知道黑子救了自己一命。
算起来应该是第三次救自己了。
黑子方才一心抓蛇,却未听见阿嗣所说之话,此时满脸疑问。
阿嗣站起道:“大哥,我对不住你。我已从互田,不,从完颜胡天大叔口中得知,你与紫衣姑娘交情甚好,只是我竟然眼睁睁看她死去,不敢去救她,亏大哥还救了我三次,我真不是人!”说完,竟不顾湿地,跪在地上。
黑子这才一愣,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扶起阿嗣,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再说了。他接过阿嗣手中的寒血草,将它拧碎,只用汁液涂在阿嗣脸上,阿嗣只觉一阵清凉,伤痛少了大半。
两人回来,已是黄昏时分。幸而昨日还分得些食物,两人煮了吃个半饱,此时众人也纷纷回来,却一个个唉声叹气,不知发生了何事。
阿嗣一想到昔日那位互田大叔现在成了完颜胡天,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总算找到了唯一的线索,忧的是本以为互田大叔和自己一般是外族人,才对自己照顾有加,如今却感觉距离极为遥远了。
他心想,依那羊皮纸上所言,完颜胡天定是知道自己的。但如若完颜胡天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当初没有认出自己?若他不认识自己,何以能知道自己的身份?
眼下他与乙羽肯定会起程去斗虎村,在此之前定要问个明白。
这样一想,他不免有些心焦。正待他想前去找完颜胡天之际,黑子却拉了拉他,然后指了指床。
“你是想让我今天睡在这儿?”阿嗣问。
黑子点点头。
阿嗣突然心中一痛,方才明明告诉了黑子紫衣之事,想必他现在定是心如刀狡,自己如何能够就此离去?今夜说什么也要留下来陪黑子,想必紫衣在天有灵知道,定也会原谅自己的,就算不原谅,也总算能够偿还一些罪过。
阿嗣道:“大哥让我睡这儿,我自然会留下来。”黑子这才咧着嘴笑了一下。
这一晚都是阿嗣在说话,黑子静静的听着。阿嗣将当日紫衣之事详详细细说了出来,突然觉得内心一阵轻松。模糊间两人沉沉睡去,半夜时分,阿嗣这才微微睁开眼,他觉得被上有些湿意,轻轻一摸,发现指间竟然一片殷红。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