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乍暖还寒时节,又是个极干燥的天气,凉州城因着地处南方却阴雨连连,红墙内将将乎乎病了大半,皇太后多日食不知味,一干珍馐美食却难以下咽,日子久了人也虚弱了些,本想着传了御医喝些汤药便能大好了,谁知食药后病情愈重,拖了月余,现在是想要下地也是不能的了,太子珩又是个极有孝心的,便派来人通传楚家闲散杏林面诊,楚云天回了内监:“还望太子赎罪,因着往日旧友有难,瑾瑜又是楚家独子,自是要前去探望的,如今尚未归宁,若太子不弃信得过草民,不若草民先行诊断。”
太子珩现下也无他法,又念着楚家师承扁鹊的缘故,便允了楚云天入宫。
入宫这日虽无细雨连绵却仍是个阴云密布的天气,红墙琉璃瓦里,行走之人无不正色缓行,仿若失了灵魂的枯木,楚慈低眉跟在队伍最后,心道:这红墙里连生气也是不曾有的,若不是我心下好奇,再请我我也是绝不跟来的。又见那乌鸦呼啦啦的向北飞去,念着楚瑾瑜在外不知何时归来,心下更生悲怆,道:“你总是念着众生皆苦,怜悯着众人,却不知自己才是吃了那黄连,苦却无处可说的。”神游间却掉了队伍,楚慈见恍惚间不知走到了何处,四面墙,头上天,除此之外便再无活物,正计无可施时,又闻天空雷声大作,恐又是一场大雨滂沱,情急下便躲入近处的殿内:“门外恐有大雨,还望大人借个歇脚处”说罢只见偌大宫殿仅有一人,正坐窗前,阴影遮了面容,那人打量了来者道:“你是楚家人?”楚慈见自己腰上悬着的是楚家的令道:“正是,敢问大人作何称呼?”那人走到门前,眉宇间透着轩昂之气道:“在下王行,不过是当差的,不是什么大人,你且不必拘礼。”楚慈见对方一身素衣却是看不出身份回道:“我是楚家大公子的药童唤作白芷的,今日入宫掉了队伍,所以流落至此,多谢王兄收留”说话间豆大的雨点子倾泻下来,混着青草溽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王行缥缈远望天空道:“雨过后,便是夏将至了吧”楚慈看不懂他的表情,问到:“王兄可是有心事?”王行回神低眉道:“不过是家中琐事,无甚重要。”思虑许久终敌不过心胸烦闷喃喃道:“功名利禄之于人情事故孰轻孰重”楚慈不知如何回答,因想着楚瑾瑜曾说过,人情冷暖莫强求,来之安之,失之淡然,功名利禄不过过眼繁华,万事留着余地,但随内心,只求问心无愧。便接话道:“万事只求无愧于心,其余的便随心罢。”王行心有戚戚焉,见雨淅沥沥下得不停又有事务缠身道:“我因有要事,先行一步,白公子且先在此处避雨,一会我便遣了太监过来为你引路”楚慈道:“多谢王兄,若是被楚公知晓我迷路于宫中,这一顿责罚我却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此这般我便直接出宫回府。有缘再见。”说罢便送着王行出了门。
王行至拐角处,召了远处的小太监,道:“兰芝殿内有楚家人迷路至此,你便去领了他出来罢”太监行礼道:“领太子命。”太子珩又嘱咐道:“你且别说是我的命令,吓了那姑娘。”
行文至此,且略述一述那与楚瑾瑜有过婚约的息初公主。
息初公主原是皇后之女,皇后病亡后竟一改过去温吞的性子,变得刁蛮起来,皇上见此便将她过继到惠妃处,便于看管,惠妃原有一子唤作吴衍的,虽与息初不是一母同胞,表面上倒也和睦。
月前息初公主禁足于自己的云初殿,虚以其荒废学业为由,实则是其私下出宫的缘故,因其抱病得以免请早安,竟离宫月余未被发现,宫内一干奴仆,本应即日处死,却因公主苦苦求情,最后皆以玩忽职守为由流放边塞,永不得入凉。
要说息初公主与楚瑾瑜在治疗期是未曾得见的,缘起不过是那年秋叶静落,御花园侧影流转,面诊时隔着床缦清澈的嗓音,还有那腕前的温热,世人流传的故事,便让这刚刚及笄的女子芳心暗付。
却说那韩姝听闻宋家灭门,楚瑾瑜在外未归,心下慌乱,便寻了个由头,与楚慈打听些消息。楚慈原是不大欢喜她的,但也无法闭门不见,便敷衍了些道:“却不知哥哥何时归,莫若暮春,莫若夏至,总是有归期的,姝姐姐莫急”韩姝急道:“如何不急,且不说当今宋家有难形势严峻,现下太后又染病未愈,太子珩急召闲散杏林问诊,若是耽搁了病情,这可如何是好。”楚慈细思这话倒也在理,便道:“不若我书信一封,央哥哥早日归来?”韩姝疑惑道:“妹妹可知楚哥哥所在何处?”楚慈道:“确实不知,不过爹爹必与哥哥有所联系,太后染病,爹爹竟不曾唤他归宁,实在奇怪。”韩姝问道:“不若遣信至楚哥哥各地住处,总是能收到的。”
三月三,桃花因时而来,本是新芽,却在一夜间次第开放,落满了屋顶阶前,楚瑾瑜思及夏逸尘赏花之约,便备好了酒茶静候君至。午饭刚过,就见那人踩着花香而来,低眉含笑道:“且收起那女儿红,我可知去年你偷偷的在林外桃花树下埋了桃花酿,别用这些个庸脂俗粉哄我!”木由之见来人也不拘礼,一时疑惑不解道:“不知公子何来?”楚瑾瑜仍旧含笑不语,夏逸尘更是笑眼流光:“哪里来的呆小子,倒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楚瑾瑜打开折扇,十里桃林尽眼底,终于道:“这便是我那徒弟唤作木由之的,何况我何曾哄你,这桌上的便是桃花酿。”夏逸尘道:“既如此,我便在那屋顶上等你赏花”言罢,便施了轻功跃身而上,楚瑾瑜提了茶酒物什,嘱咐了木由之安心念书,便飞身于屋顶。
夏逸尘见楚瑾瑜跟来,便抢了他的桃花酿自顾自的喝了起来,吟唱道:“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楚瑾瑜回抢酒道:“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夏逸尘嗤笑道:“瑾瑜原就是个有钱的,哪里懂得贫贱的日子呢?”楚瑾瑜站起身,遥望远眺道:“有钱的便不得自在,无钱却潦倒贫苦。”夏逸尘猜到他心中所想,却不点破:“世间万事哪来两全?莫不如过一天乐一天,逍遥一天。”楚瑾瑜知他是个不拘世俗的,又思及自己如那金丝困鸟叹道:“如若一天了却俗世,我便与你轻舟溪上,看便这人世繁华”却不曾想这无心一句,牵扯出了多少风流公案。夏逸尘见他言此,心下暗喜心道:若你如此想,我便助你离开这牢笼。
两人把酒对诗,讲了一会游历趣闻,又比剑切磋,将将乎过了大半日,一时星辰在天,桃花灼灼,屋顶上嬉笑打闹,屋里人思绪万千。
这日,楚瑾瑜在屋外支了茶案,满地落红细品香茗,青丝飘逸,不一会便桃花满肩头,夏逸尘抚去了他肩头落花,温柔到:“倒是人比花娇。”楚瑾瑜睥睨道:“我又不是女子,如何比花娇。”夏逸尘但笑不语。楚瑾瑜又道:“不知如烟姑娘近来如何”夏逸尘道:“倒是你惦记她,她本就是雅妓,现如今赎了自己,回乡当绣娘去了。”楚瑾瑜点点头:“如烟姑娘倒是个忠烈的。”木由之本心想向楚瑾瑜请教些功课,见两人屋外谈笑风生,心下酸楚,念及月余的世外生活实在逍遥,与楚瑾瑜日益亲近,本是情思暗付,却碍于两人皆为男子便将这一腔的柔情化为师徒情义,如今这情愫与日俱增却不知如何是好,呆楞间见彤鹤飞过,落在楚瑾瑜脚边,天空红霞满布似是黄昏将歇。楚瑾瑜拿了衔在嘴边的书信,细查,夏逸尘见他皱了眉头问道:“何事皱眉?”楚瑾瑜回道:“妹妹告于我太后染病,唤我速回”夏逸尘回道:“那便回了吧,红尘俗世却不是说了便了。”楚瑾瑜问道:“不知夏兄是否跟随?”夏逸尘道:“俗世纷扰,便不跟去了。”楚瑾瑜虽不舍知己离去,但也身不由己,便告于木由之缘故,择了个日子收拾行囊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