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宋夫人似是抽了线的风筝,躺在榻上一语不言,精神倒不如疯癫时明朗了,楚瑾瑜踟蹰了些,对着丫鬟道:“夫人神智可还清明?”丫鬟见楚瑾瑜问话,红了脸庞道:“方才还算是清明的,现在不过是恹了吧,公子且去看看吧”语毕只闻内室宋夫人虚弱道:“可是楚家公子在门外?”楚瑾瑜应了声,抬腿进了去,走到塌前见宋夫人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微微伏了身子道:“夫人莫怪,瑾瑜唐突了。”
宋夫人直起身子,唤他过来:“好孩子,难为你一路舟车劳顿了。”然后像是倒豆子般说说歇歇,叹了一回世间物是人非,似水流年。
正说着,宋寅之从门外乘着风进了来,楚瑾瑜虚虚让出个身形,让宋寅之坐在宋夫人身边道:“娘亲,身子可还宽慰了些”宋夫人点头,楚瑾瑜看亲儿子在侧,合了时机问道:“宋夫人,可有何烦心事?”宋夫人点头道:“侄儿也不是外人,楚宋两家是生死之交,你若不嫌弃,也算是半个宋家人了,国忠前几日便告诉我,楚家公子过几日来给我瞧病,让我安心配合便好,这不,没清醒几次你便来了,这病也有了些时日了,要说着缘由可是说来话长了,我这人唠叨,瑾瑜你莫怪。”
楚瑾瑜浅笑道:“但说无妨”宋寅之打发丫头去准备雪梨炖百合,人走尽了才道:“娘亲且说,儿子好奇的紧”
宋夫人沉吟了会回忆道:“要细说,也不知从何说起,尤记当日我们从凉州离开,本无事只是坐着轿子时忽忽一抬眼,从绸缎子做的轿门帘缝子里看到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但是那身形不似是我们的人,我没甚在意,后来也无事,只不过近几年总是眼见那身形在眼前恍恍惚惚,身边丫鬟亲信也未曾见过,细思下来总觉得不甚吉利,因此忧思愈加,恍惚间神智也就如此了”楚瑾瑜细思量安抚了几句,嘱咐宋寅之且多加几个亲信守着夫人,待她清明时多多与她说些话,然后去外厅取了笔墨写下方子和用法遣了丫鬟取药。
待楚瑾瑜稳了稳神思,抬头见看到的是窗外柳絮般的雪片子簇簇的飞了下来,宋寅之拿了丫鬟呈上来的雪梨炖百合道:“且吃些暖暖身子罢”楚瑾瑜接过那白釉印花荷莲双鱼纹折沿的盘子道:“夫人可歇息了?”宋寅之道:“嗯,歇一会子养养精锐便起来吃些物什”又思虑良久道:“楚兄可信鬼神之说?听闻行医者总是要会些易经八卦的”楚瑾瑜心下了然他问的是诡异人影的事道:“易经八卦是略懂些的,那人影之事怕就怕在非鬼力,在人为。”宋寅之闻言心下忖度了一番,又见楚瑾瑜眉目如画,心下突突,愣然道:“不知楚兄弟家中可有兄弟”楚瑾瑜道:“兄弟是不曾有的,反倒是有个妹子。”宋寅之道:“妹子好啊,女孩儿贴心,不似兄弟泼皮无赖,不像我啊,孤零零一个人,同龄的不过远房表妹,大了些也就不甚亲近了,令妹与楚兄倒是有几分相像吧”楚瑾瑜道:“虽不是双生,到底一母同胞,眉眼间总是有几分相似的。”宋寅之点头不语。
过了几日,雪后初晴,楚瑾瑜回了楚云天的信,告诉他宋夫人吃了药,正待疗效,此处大雪纷飞美不胜收,住着也算安稳如此林林总总。撩下笔,围了大红猩猩斗篷,想着要去宋家后院赏一赏梅,却不料刚寻芳园便见到宋寅之在此练剑,他身形极快挥剑凌厉,地上的雪混着落下来的红梅,漫天的撒了下来,楚瑾瑜心道:“却是个练武的好料子,若是有懂行的指点一二才不算辜负了。”宋寅之知道身后有人,以为是家里的小厮前来唤他,没成想那人却动也不动,又思及母亲那日说的故事,便飞剑而去,看到楚瑾瑜时却收剑不急,急吼吼道:“楚兄弟且小心”楚瑾瑜闪身折了树枝作抵,一挥手甩下了他的剑。宋寅之稳了稳身形赧然道:“楚兄弟好功夫,也是怪我,没看个仔细的。我这就备酒赔罪”他遣了小厮去那厨房备酒,将桌子觥筹一并炭火搬到寻芳园中,想着赏梅饮酒也算是雅事。楚瑾瑜却不甚在意只是有些心疼那折了的树枝,道:“赔罪便免了吧,何罪之有?不过这酒我还是要吃的”宋寅之见他不恼,便笑嘻嘻的向他讨教了几番剑法,楚瑾瑜也不是自私的人便指点了他几招,宋寅之醍醐灌顶,待到觥筹桌椅搬了上来,两个人就着美酒畅谈天地,楚瑾瑜说着这些年游历各处奇人奇景,北至边塞,南至水乡,西近番疆,东近陇上,一路新奇的玩意。宋寅之好不羡慕,想想自己这几年不过是桌前一角读书,园后一隅练剑,远了些不过是后山打猎,心下艳羡之意愈盛,又见楚瑾瑜酒后两靥泛红更添风情,心道:“可惜了这幅好皮囊,却是男儿身,既不肯收徒,我与他亲近些也是好的。”
两个人觥筹间忘了时辰,尽兴时拿剑虚比两招,忽忽的过了大半日,太阳落了才反应过来,唤了丫鬟收拾杯盏,两人才依依不舍作别。
楚瑾瑜行至闻雪轩,余光见一人形飘过,他仿若未见,进了内室熄灯后,从窗子越过,放轻了动作慢慢接近那人影,出针针了那人的穴位又把药丸子塞进那人嘴里道:“这药丸子解百毒,你休想自尽而亡”说着擒了那人去前厅又遣了丫鬟通告宋国忠,并嘱咐着且不可惊动了夫人。
且说宋国忠正在照顾夫人入寝,又温了楚瑾瑜开的安神茶,那白釉玉璧足茶碗和药汤在烛火下交映格外好看,正是恩爱温情一刻,丫鬟忙匆匆的跑过来,对着宋国忠耳语一番,宋国忠脸色一变道:“楚家有要紧事来找我商议,瑾瑜前厅正等着呐,我且去看看,你喝了茶早些休息吧”宋夫人点头柔声道:“且去吧,早早回来休息才好。”
宋国忠行至内厅,楚瑾瑜迎上来说了前因后果,待宋国忠咀嚼消化时道:“世伯莫急,我那药丸子能管月余无事,针了他的穴位,他想逃跑也是不能的,夫人究竟心病,如今将将的稳住心神,切不可再见这人的,莫不如找个屋子关了他,再审问来意。”宋国忠忖度良久,正准备点头应允,门外宋寅之急冲冲的跑了进来,道:“那贼人在哪?”楚瑾瑜出声安抚:“宋兄莫急,已经擒了,正待发落。”宋国忠看儿子衣冠未正,而楚瑾瑜玉立沉静,也不管他宋寅之是护母心切,睡梦中惊醒而来,骂道:“你这催命鬼,火烧屁股了是么?还不快正了你的衣冠,疯疯癫癫的什么样子。”宋寅之低头一看,可不,内衫外衫胡乱系着,头发也未梳好,又看了看楚瑾瑜登时羞得无处可躲红了脸道:“楚兄弟莫怪,出来得急,唐突了”楚瑾瑜淡然一笑道:“何罪之有,宋兄护母心切又是半夜,出门前慌乱也是有的,由此可见宋兄也真真是孝子”宋寅之见楚瑾瑜不过意,反倒说中了他的心事,又见其眉目清高不似凡人,心下又叹了一回可惜男儿身,思及楚瑾瑜说过有个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姊妹,便越发的想要见上一见了——有几分相似也是好的。
却说那日擒了贼人后,宋国忠日日审问也未见得效,私用了些刑具,那贼人也真真硬汉,一语不言。倒是宋夫人告解了心病,饮了药汁心头逆血渐渐化开,疯癫状态渐渐少了,精神也好了起来,将近年关,倒也与常人无异,楚瑾瑜传了信鸽属家书一封,先是向父母告罪,除夕之夜不能侍奉在侧,又略述了述宋府擒贼始末,末尾处望父母安康,妹妹安乐。没成想信鸽刚飞出,家信便传来:吾子瑾瑜,见信如晤,听闻云州大雪冰封千里,望尔多添衣物,父母姊妹皆安,勿挂念,且先安住宋家,待保其无虞方可归来,圣上念楚家行医救人不慕名利,吾儿又人中龙凤,封了个闲散杏林的称号与汝,望尔归宁后殿前谢恩,从今后善行从医,救人于水火。纸短意长,海天在望,不尽依迟,谨此奉闻,勿烦惠答。顺祝岁祺。父楚云天。
楚瑾瑜将信放好,拿了药箱子套了斗篷,前往遗海斋问诊。
宋夫人坐在外厅,宋寅之说笑哄得宋夫人笑意连连,尤记楚瑾瑜说过:“情深不寿,心宽体胖,心结开了身体自然就安舒了,若是宋夫人日日开怀对病情也是好的”自那后,宋寅之每每得了新鲜事儿便说与宋夫人听,母子关系越发的亲近了。宋夫人见楚瑾瑜身着大红猩猩斗篷施然而来,在雪地中尤为亮眼,更趁得那皮囊出尘脱俗,道:“也不知是哪家小姐福德深厚,嫁于这样的郎君,前日听闻楚家大公子拒婚于公主,原想着圣上赐婚本就是天大的福泽,这侄儿也太不知好歹了,如今见了才知他楚瑾瑜样貌品行样样俱全,世上再不能寻的,说句不要脑袋的话,这公主除了身份高贵,其他也不一定配得上的。”说着楚瑾瑜已行至门前,向夫人告了安,将双手搓热后问了脉象,宋夫人见他体贴至此不由得心下欢喜道:“侄儿也真真是体贴,我若有女儿必许配于你,共结百年之好。”楚瑾瑜笑眼弯弯道:“夫人谬赞了,这几日身子可还舒爽些?夜里醒几次?胃口可还好?”宋夫人答:“精神好了许多,身体也不似从前乏累,夜里只醒一次,寅之近日四处搜寻珍馐,胃口好了些,嘴也刁了不少。”楚瑾瑜点头道:“脉象稳了许多,母慈子孝,宋夫人福德至此,那病魔也要退居三舍的。”宋夫人听楚瑾瑜如是说,笑得开怀,又见宋寅之在一旁一言不发问道:“长了满身嘴的小子,今日怎么这般安静,连茶点也不曾吃了”宋寅之道:“母亲不知,这几日儿子胃部隐隐作痛,胃口也不似从前那般好了。”宋夫人满眼担心道:“快让瑾瑜给你看看,着了什么魔。”
宋寅之本就是白皮的小子,眼见楚瑾瑜手腕子比他还要白上些,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自己腕上,心登时颤了颤,又思及这心思怕是引起了脉象的变化,为楚瑾瑜察觉也未可知,霎时间红了脸。楚瑾瑜收了手道:“宋兄今日可是忙碌得紧吧,吃饭时也要读书吗?”宋寅之心下奇道:“楚兄弟怎知我吃饭时读书?”楚瑾瑜道:“一心二用,食不知味,那血液都涌到脑子里做思考用了,哪还管他如何消化呢!”
说着写下两个方子,嘱咐母子二人按时服药后便与二人闲话家常。
年关将至,宋国忠打发宋寅之去隔壁镇子置办些年货顺便拜访远房表亲,宋寅之想着一去一回至少三日,因着存了些私心便道:“爹爹,不若我与瑾瑜同去,旅途上也学些瑾瑜的为人处事,况瑾瑜入府后也没再出门的,权当是散散心罢。”宋国忠细想,楚瑾瑜倒是入府后不曾出府的,出去散散心也未尝不可,便嘱咐宋寅之道:“一路上你且有眼色些,楚宋两家是世交,但说到底瑾瑜是客,且不可怠慢了。”宋寅之连连称是,楚瑾瑜闻之也满口答应。择日便出发置办年货。
一路上走走停停,行至旁镇黄昏已西斜,宋寅之带着楚瑾瑜与若干丫鬟小厮停至远方表亲宁府前,看门的通传后方缓缓而入。前厅里坐着一干人等,宋寅之说明来意,又将楚瑾瑜与一众人的相互介绍后才落座,宁老爷见楚瑾瑜清逸脱俗举止不似凡人,又念玉面神医的江湖名头,对眼前这个俊俏郎君萌生了些许敬意。正在寒暄之时只听一阵说笑打闹的声音从内堂传来,不多时,一位红衣灵动的女子便笑闹着走了进来,宁老爷笑骂道:“哪来的疯丫头,也不出来见客,只知道混闹”那女子不似江南女子软语昵侬,温润细腻,却有着一股子灵气,教人觉得满眼生辉,宁老爷向楚瑾瑜告罪道:“贤侄莫怪,我这丫头被我惯的骄纵了些。”楚瑾瑜温和一笑道:“无妨,宁小姐生气勃勃让人看了反倒羡慕。”宁以荷闻声望去,只见楚瑾瑜嘴角噙着笑,一脸温和,登时红了脸,心道:总念着表哥那面若桃花世间难得,今见了这位公子方知何为世间难觅。宁老爷道:“你这丫头,不一直念着要一睹玉面神医的真容吗?今儿可算是得见了!”宁以荷闻言,愣然道:“你就是那楚瑾瑜?”楚瑾瑜道:“正是在下”便起身作揖,宁以荷也不惧,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听闻楚公子尚未娶亲,可有心上人?”楚瑾瑜道:“未曾有”宁以荷心下欢喜道:“以荷也未曾婚配”楚瑾瑜见宁老爷面色尴尬,宋寅之在一旁也不曾言语便道:“宁小姐如此妙人,必得如意郎君,新婚之时还请赏瑾瑜些酒喝,沾沾喜气。”宋寅之打圆场道:“舟车劳顿,身子有些乏了,还望世伯海涵。”宁老爷道:“且去歇歇吧”
上夜后,楚瑾瑜细思良久,终不能安,便唤来躲在暗处的暗卫鲁能,鲁能见楚瑾瑜后俯身恭敬道:“大公子。”楚瑾瑜免了他的虚礼道:“我这几日离去不甚安心,且不说宋家贼人缄口不言,及至年关风声紧些,趁******也是有的,你且去宋家好好照看些。”鲁能领命后乘着月色朝着宋家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