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不知何时回归了高空,发出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宣告它的存在感,然而这份躁动在此刻的六角称却显得如此寂寥。疏漏的树影轻轻跳动,仿佛不敢出大气的姑娘,因为这里的每一丝空气都带着无法穿透的沉重感与----陌生感。
我向前迈出一步,对面的众人便齐齐退后一步。他们看我的眼光,陌生,不安,抵触,如同定格在纸上的一幅素描,透过他们僵硬的表情,内里的惊恐显露无疑。
像上次一样,意识恢复的时候,就与失去意识前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我又迈出一步,不出所料的看见所有人都后退一步。“你们……”话一出口,便不知如何继续,虽然失去过意识,可是清醒的最后一霎那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燕仇眼中的自己,那双瞳孔的金色浓烈得如同灯芯,带着无上的威严。那一定……是息然,不对,是另一个潜藏在心底的我。
我一定做了些什么,也许是杀了人,也是伤害了人。但无论怎样,他们心中的恐惧再也无法抹去,而我,无法逃避被排斥的命运。
“你们……”我茫然的扫视一圈,不自主地想要融入他们,然而稍稍抬起脚,便看见所有人同样抬起脚。眼神里分明的是防备,绷紧的身体显示出他们的紧张。我明白,在此刻我是一个人。便慢慢放下了脚,垂下眼帘挡去对面的无数目光,“……我知道了,很抱歉。”
转身的一瞬间,鼻子止不住的酸楚,滚烫的液体就在眼中打转。
“我们的冠军,这时候你想去哪?还不去领圣旨!”脑门忽然被人一敲,看似粗鲁,却难掩其中的安抚与温柔。我愣愣地看着面前笑得春光灿烂的玄衣男子,泪珠一没忍住,扑簌簌地滚落,倒让他一惊,随即手忙脚乱起来:“喂喂,不是吧,我敲的那么轻都能把你弄哭?西桠你快来呀,被小姐和公子知道我就死定了!”
高挑的红衣女子走来,虽是一张明媚的脸庞,却难掩眉宇间的英气。她低下头,揩去我的泪痕,微微一笑:“呐,都是当冠军和准将军的人了,这个样子可不行哦。等回去了我把南叶绑好让你吊起来打!”
我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应了一声。感觉满天的日光扑面而来,将心里最深的那个地方照耀的不见一丝尘埃。
“开什么玩笑!那根本不像人!”人群里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随即所有人都躁动起来,六角城变得如同一锅即将沸腾的水,只差最后一把柴火便可滚烫灼人。
安啸适时地站起来,走到高台的边缘,高声道:“我英豪大会,向来公正公平,冠军亦是属于真正的强者。可是各位刚才也看到了,风离忧,根本不是正常人!她是魔鬼,她是妖孽!她不仅没有资格染指冠军之位,更是有给六角城,给天下众生带来灾难的可能!”
安啸,成了烧开热水的最后一把柴火,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她眼珠子都是金色的!那是连胡人和西域人都没有的颜色!”
“这个东西来到六角城究竟想干什么?”
“妖孽!想要伤害我们?咱们把她赶走!”
“对,赶走,她没有资格站在六角城的地上!”
我看着气势汹涌喊着“赶她出去”的人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嘴唇抑制不住地颤抖。抬头,高台上的男人嘴角不易察觉地扬起,眼里尽是得逞的笑意。
南叶和西桠扶着我,眉头皆是皱起,事态已经超过了他们所能控制的范围。
“安将军此言差矣。”高台之上,最右边的女子悠然站起,一身白色长袍恰到好处的衬托了她的淡然气质,淡淡的语气间带上了一丝不容质疑:“离忧乃本座一手带大的弟子,实力强盛是我清山弟子的一贯品质,金眸不过是血统问题。安将军所言是否过于武断?”
还好,这个世界上有她。从未抛弃我,从未放弃保护我的师傅。
“实力强盛?清风尊者,你难道没有看到吗,那妖孽竟是浮于半空的!这岂是实力可以做到的!本尊从未听说过清山曾出过能立在虚空中的人!”安啸一愣,立即反驳。
师傅却是掩唇轻笑起来,“也难怪安将军不知道,那叫虚空步,是圣者才可修炼的轻功,两百年前江湖上就曾出现过。现在老一辈的人对这种武功还是记忆深刻呢。安将军年轻气盛,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开什么玩笑,你说风离忧是个圣者!”
“如何,我清山出不得圣者么?”师傅说得轻描淡写。
安啸狠狠一拍旁边放茶水的小几,顿时小几崩裂,木屑乱飞,“空口自夸谁都会!风城主,我敬你才能,不代表你说的话就是圣旨!想要保住风离忧,就拿出她不是妖孽的证据来!”
“那,朕的圣旨你听也不听?”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登时石破天惊。
我看过去,只见一个男子在众人的拥簇下走来,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外罩乳白色直褂,头发束起,一副金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面容白皙得不像话,青眉细眼,虽带阴柔之气,却难掩帝王之威。这人……赫然便是当初来我房内拜访,满口国家朝廷的那位公子。
震惊之下,回过神来,场上人群早已跪了一地,包括安啸和师傅。
当朝宣史帝,竟出现在这里。此时已是顾不得现代的平等思想的时候了,不跪便是不敬。生命比一切都重要。我一甩衣袖,亦是跪下。
“皇兄,皇兄……会原谅我的。对不对?”一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忽然发出声音,然后拼命地爬到皇上的脚边。那是明辉公主,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受了重伤,脸颊竟高高肿起,隐约可见手掌的印记。
我心一惊,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不会是我做的?
这下完蛋了,在皇上面前打了他妹妹,就算是一个已经不受宠的妹妹,那也是当朝公主。
皇上没有看她,别过脸去,语气冷淡:“你的事,回去再说。你们先带公主回宫,仔细照看好了!”
几个人应声,架起明辉公主就走。她喘着气,任由内监们压着她上了马车,进车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是无尽的恨意。
----风离忧,我一定会杀了你,不,我要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你为对我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我平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的最后一角衣摆也在车帘处隐去。这才回过神,看了一眼皇帝,低下头。
“皇上,有一件事我想您应该还不知道吧。”安啸突然开口,我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果然,他举起一物,大声喝道:“各位仔细看看这是什么?这是砂掌派掌门铁三银的令牌!这是城中居民在城外的岳麓森林找到的,当时只剩十几具森森白骨。有目击者亲眼看见风离忧从森林里离开——风离忧,她狠毒的杀害了砂掌派众人,甚至没有留下全尸!”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开,汗水渐渐湿透了后襟。瞒不住了,那时候做的事瞒不住了,整整十几个人被蛇群啃噬而死,这足以证明我是个妖孽。
“爱卿除了得到目击者见离忧姑娘离开森林以外,可有真正证明是离忧姑娘动手的证据?”
“这……”
皇帝走到我的面前,倾下身子,竟是向我伸出手来。我赶紧自己站起来,后退了一步,他却仍是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朕说,离忧姑娘就是朕认定的冠军。也唯有身为圣者的她,才有资格成为本朝的大将!至于其他的,在没有充足的证据前,朕绝对不会轻信!”
“可是皇上,她根本不是……”
“朕说她不是妖孽,安将军有何疑虑?”皇上直接打断了安啸的话,安啸只得闭上嘴。“时隔数百年,圣者又再一次现身,这分明是天降祥瑞,佑我元国!”
皇上的声音高昂激扬,轻而易举便勾起了众人的情绪,所有人纷纷对着我的方向举手参拜:
“天降祥瑞,佑我元国!”
“圣者大人保佑!”
我茫然地看着参拜的人群,又回过头看着皇上。他的脸上带着得体而大气的笑容,愈加的意气风发,乌黑幽深的眼瞳中,隐隐一抹深不可测。
一瞬间,我明白了。对于需要强者支持的皇帝来说,我是谁根本不重要,只要能维护朝廷的稳定,只要能帮助他压制住安啸不断壮大的势力,就足够了。
问题是……我的圣者实力,并不是自己的。
皇帝从身后的人手中接过一个由锦布包裹的四方形物件,镇重地看着我,举起那个物件:“现在,朕便依当日诺言,授予离忧姑娘镇国将军之位。风离忧?”……是将军印鉴。怎么办,这抛过来的橄榄枝,接还是不接?不接,皇帝一定不会放过我;接,往后被他发现我没那么大能耐,照样会死!
这一刻,南叶在看着我,西桠在看着我,师傅在看着我,皇帝在看着我,安啸在看着我。我咬着唇,抬起头,伸手托在印鉴的下方,接下印鉴,同时沉声回应:“风离忧,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主满意的笑了,大手一放,重重的印鉴落到我的手里,压得我的手一沉。印鉴落手中,责任如山倒。纵然无法更改,纵然力不从心,但这是站上新的高度的代价,我不想逃避。
“很好,今日便随朕回京述职吧。风将军,你该明白,从今以后,你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你可能会扬名立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可能战死沙场献身朝廷,你的名字会被载入史册,你会拥有无数的称呼……你,会完全与过去平凡的生活就此诀别。做好和朕一起俯视山河的准备了么?”
“是!”
我回答,然后看着皇帝转身离去,大家纷纷起身。我抬起头,看着早已失神的安啸,对他露出一个嚣张的笑容。
----安啸,我说过,会尽力奉还那晚的一切,不死不休。
他目眦欲裂,眼中的恨意如潮水涌出,但又很快被他压下,重新变为幽幽的深目。
----风离忧,进了朝廷,你才会死得更快啊。本尊怎会容下你这颗沙粒在眼中待着呢。
我转过头,不再与他眼神交流,搞得别人以为我们实在眉目传情就不好了。而师傅……师傅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看不出她是生气还是高兴,亦或完全不在意。
“当你得到些什么时,也意味着将失去什么。”西桠忽然说道,我回过神,看着她如同黑曜石般的瞳仁,思索起她说的话,心下微微一惊。她的一只手摸在我的头发上,轻轻叹气,然后又扬起嘴角:“这是小姐常说的。但是,要我就此抛弃小离忧,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会陪你一起去面对那可能到来的失去。南叶,这应该同样是你所想的。”
南叶不屑地嗤了一声,“谁会不放心这种家伙,只不过公子叫我保护她而已,麻烦!”这么说着,他却没有移动分毫。
我一定,一定不会为那所谓的失去而伤心,因为有他们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