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坐在榻上,手持一把绢扇,对白伺鄂点头示意。
白伺鄂朝门外一声喊:“带进来!”
几个小太监夹行着一个宫女。
她面色惊惶,连声辩解道:“娘娘,奴婢没有私相授受!娘娘一定要明察啊!”
她身旁的小方子厉声道:“你与侍卫私自见面,若不是私相授受,那就是私通!”
我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别说话,又对白伺鄂使了个眼色。白伺鄂道了一声“是”,便走开去,到那个宫女身边,弯下身子,那宫女面色十分紧张,微微往后退了几步。白伺鄂将她微微拽回来,伸手解开她裤脚上的绑带,里面瞬间掉落出两袋长条状的米来。
那宫女脸色惊变,一下子跪倒在地,又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道:“娘娘饶命,奴婢是迫不得已的,娘娘饶命!”
白伺鄂将米袋递给我,又对那个宫女道:“还不如实道来!”
那宫女神色慢慢镇定了下来,道:“奴婢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家中老父常年病重,可是又无人侍奉,连米都吃不上,奴婢在宫中例银微薄,即使全部都送出宫也是不够的,其他宫的宫女还能从自己手下的事务中克扣一些出来,可是奴婢在厨房做事,根本就没有什么私下克扣的,所以只好弄些米出宫。还请娘娘看在奴婢的一片孝心上绕过奴婢吧!”
我冷冷一笑,看了看小桌上的米,道:“你不是说你父亲生病很久了吗,怎么现在才想起来给他送米呢?”我仔细打量了她一眼,道:“是因为,你要知道自己是要死的,所以才想尽可能多为父亲谋福利吧?”
她脸色一惊,眼神四处流转,有些手足无措:“娘娘,您……您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我的话语透出寒森:“本宫药里的麝香是你下的对吧?秀珠?”
秀珠神色慌张,一下子在地上磕头道:“娘娘恕罪!奴婢是迫不得已啊!奴婢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是恳请娘娘不要怪罪奴婢的家人,一切都起奴婢一人的过错!”
我站起身来,浅浅一笑,扶起她道:“你不用害怕,有本宫在,没有人敢害你和你的家人,过往的事本宫可以不追究,只是你记住,只有做一个明眼人,才能让自己活得更久。”
秀珠泪痕渐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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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修建花枝,就听到绘书急急忙忙地跑来,脸色煞白:“娘娘,不好了,抚玉姐姐不好了。”
我的心一颤,手中的剪子瞬间落地。
我飞快地跑出门,匆匆往西偏殿跑去。
绘书的声音带着苦腔,抽抽嗒嗒地道:“方才我只是走开去打了盆水的功夫,回来抚玉姐姐就面色苍白,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说话了,我拼命摇她,她也没有动静。”
我心里默默祈祷:抚玉,抚玉,你不可以有事。
西偏殿的门被我重重地推开,抚玉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手端正地放在被上,安静至极。
我忙坐到抚玉的床边,握起抚玉的手-----冰凉僵硬!
“抚玉,抚玉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我拼命拉着她的袖子,她的身子随着我的拉拽而左右晃动,好像是她如从前一般的假象。
一个恐怖的念头从我心里生出来,我的手指颤抖着,落到她的鼻翼前,许久,我的手听在那里,想要等待那温热的气息传来,可是手迟迟地没有挪动,僵在了那里。几滴清泪缓缓落下。
不可能,你不会的,你不会的,冰蔚已经离我而去了,难道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不会的,不会的,你忘了我们的从前吗?你怎能这样不吭一声地就走了呢?不会的……
心中的悲怆终于涌了出来,我发疯般大声喊道:“太医呢!有没有请太医!”
绘书流着泪道:“已经去请了,可是方才丫头回来说因为抚玉姐姐得的是痨病,没有一个太医敢来瞧。”
我将抚玉抱着坐起,紧紧地,想要用自己的体温让她变得柔软些。
我用力揉搓着她的双手,想让她的手变得稍稍有些生气:“上次给的那个李太医呢!找来!他不愿意吗!信不信本宫斩他全家!快给我找来!快找来……”我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只剩下自己的哭声。心被狠狠撕裂,痛楚肆意在身体里穿梭。
绘书泪如雨下:“娘娘!”
抚玉死了,死了……
那个冰雪中轻盈袅娜的身影,那个和我说说笑笑在御茶坊打闹的她,那个柔柔的声音。
没了你,我如何独自在这深宫中?为何抛我而去,为何?
紧紧地抱着,不管任何人的劝阻,一直一直,很长很长的时间。
傍晚,门外一阵喧闹,白伺鄂从门外匆匆跑进来道:“十四爷回来了!”
我心中诧异,却顾不得这些,微微松开抚玉,望着她苍白的脸颊道:“你想见的人来了。”
我还未来得及将她的身体放下,十四便破门而入,满脸怒气的他目光一触及到抚玉,神色便黯淡下来,一下子过来用力甩开我的手,让我险些摔倒。
他的目光停留在抚玉身上,双手紧紧握着抚玉的双臂,目光悲痛万分,眼中的泪瞬间流出:“是我不好,我不该写那封信的,你醒过来看看我,我现在就在你面前,你可以骂我,骂我辜负了你,你想打我,随你打,你只要看我一眼就好,你再和我说一句话好不好,就一句,就一句我不贪心,就一句……”
他的目光痴痴的,莹莹泪光中闪着一丝光亮,突然他皱眉:“为什么不说话?就一句也不肯吗?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想再听你一句!”声音渐渐淹没在哭声中。
“啊-------”他仰天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大吼,悲怆欲绝,肝肠寸断。
他紧紧抱着她,一动也没有动过。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远处,残阳如血,从窗外透过的阳光安静祥和地照在他和她冰冷的身体上,在她头上的黛色玉簪淡淡地染上一层柔和的微光。
痴心一片谁与付?宁不知。终付与这苍烟落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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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玉走了,即使已经过了一个月,我还是不能接受失去她的事实。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冰蔚和抚玉竟双双离去,我立在窗前,叹命运无情,这诺大的宫城,真的要只剩我孤身一人了吗?
十四还是回去了皇陵,据说是皇上许他来的。
我冷冷一笑,人已逝,再后悔又有什么用。
忽然门外传来白伺鄂的声音:“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过来。”
我探头向窗外,白伺鄂正将一个小太监带过来。
我转身做到榻上,此时白伺鄂已经进来。
白伺鄂身后的那个小太监缩头缩脑的,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我缓缓启齿道:“怎么了?”
白伺鄂转怒为笑道:“回娘娘,这个小方子说是有事要向娘娘禀报。”
我有些疑惑:“什么事?”
小方子还是躲在白伺鄂身后不敢出来,白伺鄂一下子将他推出来厉声道:“还不快说!”
小方子这才支支吾吾地开口:“回,回娘娘,那天抚玉姐姐逝世的时候,奴才刚好从西偏殿路过,隐约看见贵妃娘娘从里面出来。”
我一下子惊得站起:“你说什么!”
小方子着了急,忙补充道:“也兴许是奴才看错了也不一定。”
我像是自言自语地道:“这宫中只有一个贵妃,贵妃的服制不可能看错。”我又忙问:“你是在什么时候看见的?”
“就在娘娘去西偏殿的几个时辰之前,那时正是换班的时候。”
白伺鄂忙指责道:“该死的东西,怎么现在才来禀报,还不快求娘娘恕罪!”
小方子忙跪下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当时娘娘悲伤万分奴才实在不敢开口啊!”
年芷惜!我恨得眼中似乎要喷出怒火来。她究竟对抚玉说了什么!
我觉得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一只手扶着桌子,试图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
我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一个人望着窗外,目光极其阴冷,年芷惜,新账旧帐一起算,你也该到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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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做一些事不是那么容易的。
秋风萧瑟,我正独自一人往养心殿去。
这是我从冰蔚离开那一次以后第一次见他,心里有过忐忑,不过最后都平息了。如今我见他,已经心如止水,没有什么可以怕的了。
刚走到养心殿门口,便遇见了李常在和常常在,花枝妖艳的打扮,使人看了直觉得恶心。
我欲绕过她们进去,她们却一下子挡住了去路,像是故意的。
常常在笑着问:“这不是璇妃娘娘吗?怎么来养心殿了,皇上传召你了吗?”
只有忍一时不快,方能成就大事。
我将心中怒火压制下去,抬起头淡笑着回应:“皇上许本宫随时出入养心殿。”
常常在一下子笑了出来,许久才停止:“随时?今时不同往日,璇妃娘娘还是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皇上从前若是说这话我还能信,如今以娘娘现在的情势来看,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李常在围着我转了一圈,啧啧嘴说:“瞧瞧,璇妃娘娘好歹是身居妃位,怎么穿着竟这样朴素,内务府的奴才们真是身居其位不事其事,看来臣妾要将此事禀报给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好好惩治,才能还娘娘一个公道。”
常常在笑着道:“哪里需要惊动皇后娘娘,臣妾那里可是有上等丝绸的衣服,娘娘若是要,随时都可以去拿。”
我眼中怒火闪烁,却硬是忍了下来,道:“还请两位妹妹让让,本宫有重要的事要禀报皇上。”
常常在正了正自己头上的花簪,声音轻慢:“行了,人家璇妃娘娘不想与我们小小妃嫔说话,那我们就让开吧,别阻挡璇妃娘娘,随时出入养心殿。”
李常在最后眼角含笑地看了我一眼,便同常常在一起离去。
不需要管她们。
我到了养心殿门前,高无庸正在外面守着,我道:“高公公,麻烦通传一下皇上,说本宫有事要禀报。”
高无庸面色为难道:“璇妃娘娘,不是奴才多嘴,奴才真觉得以您现在的心态不适合见皇上,就算见了也会彼此徒添伤感,况且……”
我有些不耐烦,面色一沉道:“你快快通传就是,本宫有分寸。”
高无庸劝我不过,只好妥协,走进殿门,许久又走了出来,道:“璇妃娘娘,皇上宣您进去。”
我点头致意,便进了殿门。
殿里传来说笑的声音,我走进一看,他正坐在榻上,神情悠闲自得,身边拥着芷惜,两人笑着,很亲昵的样子。
我一下子低下头,快步走到他面前,福下身去:“臣妾给皇上请安。”
“来,再喂朕一个葡萄。”娇声笑着:“皇上,璇妃姐姐还没起身呢。”“不,你先喂完朕然后再说,好不好?”扑哧一笑:“臣妾真是拗不过皇上,来。”“啊——嗯,真是好吃。”
心中万般滋味难以言说,没什么好想的,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与我何干。
咀嚼声。他将葡萄咽下去,才清了清嗓子,声音到我这边却是冷冷:“起来吧。”
我起身,他当着我的面继续转头和芷惜调笑,亲密无间。
“璇妃有什么事吗?”
我微微低头道:“臣妾自入宫以来,蒙皇恩,得协理六宫之权,但臣妾自认为臣妾自身无才无能,授权后并未帮到皇后多少,所以此番前来,恳请皇上收回臣妾协理六宫之权。”
他像是没有听到我说话一般,继续笑着和芷惜互喂葡萄。“不嘛,这个太酸了,皇上喂臣妾另一个好不好。”“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好。来。”
我等了许久,心里有一股冲动想要他赶快给我答案,这股冲动却被我压制了下来。
很久以后他的目光才漫不经心地触及我:“好,朕准你。”
我继续道:“臣妾还有一事,请皇上成全。”
“有什么事就一次性说完,没看见朕正忙着吗,没时间听你说话。”
“自入秋以来,臣妾旧病时常缠绵于身,恐怕不能每日向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请安了,恳请皇上免了臣妾的每日的请安,准许臣妾在宫中养病。”
他目光淡淡,握住芷惜白皙的双手反复观赏了很久,道:“好,朕也准你。”
我福下身道:“多谢皇上圣恩。臣妾告退。”
我转头而去,走的飞快,只听见身后芷惜的笑声,那样娇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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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立于寒阶之上,清风摇曳碎珠串,叮铃生响。
绘书悄悄地站在了我的身后,却并未说话。我望着庭院中金叶舞落,凄凉万分。我意识到她站在我的身后,眼睛仍然望着庭中,淡淡开口:“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绘书叹了一口气,许久才缓缓开口:“奴婢派人将抚玉姐姐的骨灰送到太原老家,可是来人说按照敬事房的折子找的抚玉姐姐原来所住之处和原来的家人,都并未找到。”
我心中淡淡伤感,向前走了几步道:“抚玉与兰玉并非姐妹,可见这名字是荣宪公主为她们取的,并非真名,这样找,当然找不到。”
“可敬事房的折子总不会错的,奴婢派人四处打听,都说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一家人。后来几个奴才也到周围的地方四处打听,可是还是一无所获。似乎抚玉姐姐从来不曾在那里待过。”
我心中微微震惊,却又立即平复心情。名字是假的,敬事房的折子也是假的,抚玉,我似乎永远都看不透你,你从何而来,为何而去,这么多年,我竟从未看透。
我伫立许久没有说话,绘书的声音如淡淡清风传来:“主子,抚玉姐姐的骨灰该如何处理?”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把她送到十四爷身边去,这也算是抚玉最后的一点心愿了。”
绘书微微一愣:“可是,十四爷身边有许多皇上的人,这恐怕……”
我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他若是想要抚玉,就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他,也没有什么会牵绊住他。至于皇上那边,知道便知道好了,死了的人还能绊住他什么。”
绘书应了一声,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怜抚玉姐姐得的是痨病,年贵妃便有理由……连个尸身也留不住!”
我闭上双眼,想把这些话滤过耳朵,可无奈心中愁绪渐起,清风拂过脸颊,丝丝凉意。
“绘书,你在我身边有几年了?”
话题一转,绘书一愣,又道:“说来也真是不敢相信,跟了娘娘有八年了,当初刚在王府的时候,奴婢才十六岁,可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我淡淡地道:“这么说来,你也有二十四了,再过一年,便可以出宫了。”
绘书低头淡淡地笑着摇摇头:“不,奴婢不想出宫,只要娘娘在宫中一日,奴婢就在宫中一日。”
“陪我?”我无奈地摇头,心骤然沉下去,叹了一口气望着远方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宫中待多久。”
绘书抬起头,脸上微微闪过惊讶,迟疑地喊着:“娘娘……”
突然觉得痰气上涌,喉头酸涩,一下子猛烈咳嗽起来,轻轻捂着胸口,觉得身子虚弱不堪一击,猛地后退两步曲着身子,绘书惊讶,立刻上前扶住我:“娘娘,这是怎么了,太医!”
我慌乱地调整自己的气息,喘了几下以后,微微正了身子,握住绘书的手臂轻声道:“本宫没事,不用叫太医。”
绘书的双眸如水柔柔,微微泛着光亮,眉头微微蹙起,闪着几抹痛意。
我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放开她的手朝前走了几步,萧瑟的秋风显得我的身形更为单薄。
“到了年龄就出宫去吧,在宫里的每一个人的面目、心灵,都会渐渐扭曲,等到以后你不能再控制的时候,后悔就晚了。”
“娘娘……”
我抬头望天道:“你看见了吗?这是天空,可惜紫禁城里的天空,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天空。你知道吗?我多想化为一片虚无,随风来,随风逝,在这个皇宫里不留下任何痕迹。愿我从未降世,从未入宫,从未,成为璇妃。”
清风穿过手指,凉意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