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寒凉,还未入冬,就已经透出一股冰凉。
绘书正为我倒茶,就听到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
茶杯刚放下,抬头一看,盈香正立在门口含笑看着我,身后跟着一群丫头。
笑容有几分得意,绘书见了面上微微含着怒色。
“奴婢给璇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我凝神看着她的样子,许久才道:“起来吧。”
绘书死死盯着盈香,话语透出阴冷:“盈香姐姐来这里有什么事吗?是贵妃娘娘吩咐了什么吗?”
盈香微微一笑:“是,我家娘娘病着,可病里还不忘惦记璇妃娘娘呢,您瞧,这是娘娘特意派奴婢送来的秋被。”她微微让出身子,我这才看清,她身后的宫女手中有抱着两床被子,看上去做工不怎样,又像是旧的。
绘书回头望我,皱着眉,面上极其不满。
我朝她眼神示意,她才接下了那两床被子。
盈香凝视着绘书接过被子,脸上笑着,口里继续道:“我家娘娘听说璇妃娘娘近日身子不适,这内务府的奴才也是越发不会当差了,听说娘娘宫里时常寒冷,奴婢本来还想娘娘身居妃位,就算不得宠爱了也应当过得好些,如今来了才相信我们娘娘说的不假。这两床被子就给娘娘御寒所用,娘娘可千万不要嫌弃。”
她的话语透出轻蔑,一声声刺耳扎在心上。
我的嘴角扯出一个笑来,对盈香道:“回去谢过贵妃娘娘,本宫也愿贵妃娘娘的身子早日好起来。”
她凝神看我,双目幽深看不分明,淡淡地道了一声:“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盈香最后望了绘书一眼,便转身离去。
绘书把被子一下子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道:“她是来嘲笑我们的吗?这样的被子,怎么陪给娘娘用!”
我垂首靠在桌子上,觉得心力交瘁,许久,低低地一声:“拿去烧了,我不想看见。”
绘书应了一声,便抱起被子朝门外走去。
我伏在桌子上,心中愁绪万千,突然,一个疑惑从我脑子里生出来。
年芷惜生病了?记得她好像也病了许久了,她又并非从前的年福晋身体虚弱,她的身体一向是很好的,怎么会突然就病了,而且一病还这么久,她是真病,还是故意所为,为了博取皇上的同情吗?可是她何必这么做,我已经失宠,她曾为皇帝诞下过皇子,本就“功劳重大”,何必要让自己如此费力辛苦?
想来想去,觉得太阳穴微微发痛。口里叫一声:“白伺鄂!”
白伺鄂闻声而来:“奴才在,娘娘有什么吩咐?”
我望了他一眼道:“年贵妃身边是不是有几个我们自己的人?”
他颔首答道:“是,前几个月才安排进去,娘娘是有什么吩咐要他们去做吗?”
我低头沉思:“几个月?不知道此事能不能办……”
“娘娘尽管吩咐,奴才一定尽最大能力办到。”
我叹了一口气道:“年贵妃的病本宫怀疑是她服药所致,帮本宫想办法确定。”
白伺鄂微微一愣,才点点头道:“娘娘放心,奴才一定想办法办到。请给奴才一些时间。”
我起身朝里屋走去,口里沉沉地一声:“尽快。”
入夜了,安静地躺在床上,今天夜里的风很大,窗户已经坏了很久了,没有人来修。
于是黑色的风汹涌而过,吹开窗户,吹起淡蓝色的帐曼飞舞。双眼难睁,觉得胸口微闷,寒冷一次一次地袭击着我的身体,我用力抓紧单薄的被子,紧紧地裹着自己,可是风想方设法地从缝隙穿过,全身颤抖难以控制。我觉得嘴里泛着苦意,喉头有些紧,微微起身费力地挪动身子靠近床沿,大声咳了出来,风声与咳嗽声夹杂一起,无比凄凉。
门忽然被打开,黑夜中借着月色我看清绘书慌张的脸,急促的步伐。
“娘娘!娘娘!”她微微扶起我复躺与床上。又去把窗户关紧,伏到我的身边,声音略带哭腔:“早知道就不烧那床被子了,娘娘本来身子就不好,夜里又这么冷,怎么办!怎么办哪!”
我苦涩地笑着,却累得不想说一句话,沉沉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醒来,就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绘书刚好从门外走进来。
“娘娘,你醒了,李东远大人在外头等了有一会儿了,娘娘要不要见?还是等娘娘身体好一点再说?”
时寒?他一定有重要的事。
“现在本宫病着,再加上本宫已经失宠许久,没有人会在这时注意我,正是会见的最好时机,快一点。”我微微起身道:“扶我到榻上躺着,快请他进来,若是让旁人看见就不得了了。”
绘书一点头,立刻上来扶我。
躺在榻上,榻前遮过一道淡紫色的纱曼,我看见门被打开,一个人影渐渐靠近。
“臣参见璇妃娘娘。”
我一抬手,想说“免礼”却喉头一痒,咳了几声。
“听说娘娘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我用手帕轻轻拍拍胸口道:“没事,最近病着,也为了让自己清净一点,让自己暂时淡出众人的视线,所以寻了个清净处住着,像是关于朝堂之上的大事,本宫已经完全不知晓了。”
他双手搁在膝上低头一叹,又像是无奈地笑道:“淡出众人视线?娘娘真的觉得这样他人就会遗忘娘娘吗?从来不会有,只要年贵妃在皇宫一日,娘娘就一日活在别人的视线之中,从无清净可言。”
“许久不见,你不会只是要说这些的吧?年羹尧怎么样了?”
他浅浅一笑,道:“看来娘娘真的是不问世事很久了,皇上早已经解除了年羹尧川陕总督职,命他交出抚远将军印,调任杭州将军,这下看他如何嚣张跋扈。”
“是怎么回事?”
“皇上对年羹尧本来就有除去之心,只是碍于他在外界的名声,怕斩了他以后会对民心不利,一方面又确实需要年羹尧打仗,所以才会犹豫不定,我另街边的小孩子到处传唱年羹尧的丰功伟绩,又暗中透露出皇上没有主见,事事听从年羹尧的意思,歌谣口口相传,自然会到皇上耳朵里,而年羹尧此时早已得意忘形,听到这样的歌谣不但不会收敛反而野心更大。我又安排人向年羹尧行贿买官,年羹尧吃了甜头,便更加肆无忌惮,行贿受贿的网被他张的越来越大,自然有破的那一天,皇上越是容忍,他就越是嚣张,他越是嚣张,皇上就越难以容忍,皇上想要找几个能够打击年羹尧的人,但又怕他们不忠心,如果由我来皇上肯定更加猜疑,于是我就把蔡珽安排到皇上身边,先是设计让年羹尧诬陷他,参他一本,让皇上相信蔡珽绝对是痛恨年羹尧,绝对忠心于除去年羹尧的,再让他吐出年羹尧的贪暴情形,皇上便完全信任他了。皇上有心打击年羹尧又经这样推进,他自然难以逃脱。”
我的面上竟不知何时含了丝浅浅的笑意:“很好,只是,他虽被贬为杭州将军,但还是好好的,年贵妃也没有受到一丝影响。”
“听说年贵妃最近一直病着。”
我冷冷一笑:“病着?年芷惜身体一向很好,她无非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故意服药使自己生病罢了,她这些手段,是瞒不了我的。”
我觉得胸口微冷,一下子咳嗽起来。
“娘娘还好吧?娘娘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宫中的事,恐怕只能靠娘娘了。年贵妃为皇上诞下过几个皇子,虽然最后没能活下来,但也是功劳重大,再加上年羹尧贪暴以来,年贵妃并未急于出言维护,反而对自己的哥哥也略出言斥责,摆出一副温柔贤惠的样子,皇上很是宠爱,年贵妃不除,年羹尧的处罚只会一减再减,一拖再拖。”
我轻蔑的目光透过纱曼一笑:“她是要摆出一副贤良的样子,再加上登基之前她为皇上做的,皇上对她颇有歉意,现在她又装出一副病殃殃的,楚楚可怜的样子,皇上自然能心软。”
“娘娘,此事要尽快,否则等他们东山再起就来不及了,要趁热打铁。”
我微微扬起头,目光幽冷:“你放心,我会有办法。”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站起身来道:“那下官就静侯佳音了。”
“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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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身子略有好转,正如时寒所说的,我必须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这样才能有力气去对付别人。
御花园中花叶凋零,只有远处的桂花香气孤独地弥漫。
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走着,虽然景色欠佳,但这也是我静养几个月来头一次出门,心情还是有所好转。
“娘娘肯出来走动,这真是一件好事。”绘书扶着我,脸上淡淡微笑。
我道:“许久不出来,竟不知御花园的景色变幻成这样,看来似乎是时候再一次面对众人了。”
突然背后一声:“雪蔚!”
我正纳闷是谁,回身一看,便知晓原来是十三。
他三步并作两步朝我走来,神色带着惊喜:“几个月不见你,本来还很担心,如今能出来走动了,是否已经好些了?”
我淡淡一笑:“是,再不出来透透气,无论如何调养也没用的。”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一下子抬头,双目似水:“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尽管和我说,我不知道你那里的处境怎么样,但想来也知道,一定不会很好。”
我摇头莞尔:“外物怎样又有何重要?只要自己的内心平静,怎样的困难都不是困难,这几个月虽然奄缠病榻,但是自己一个人也领悟到了很多东西。”我浅浅笑着看他一眼,又补充一句,“不必为我担心。”
他双目哀伤:“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缓缓朝他点头,先欠一身告辞:“有机会再见。”
刚入了宫门,就看见白伺鄂在院子里等着,一见我来,便急忙迎上来,向我打眼色。
我明白过来,步子依旧,一边对绘书道:“本宫出去许久有些累了,回屋吧,白伺鄂,本宫有事找你。”
白伺鄂应了一声,便同我和绘书一起进了屋。
屋门关上,我问道:“是不是你打听到什么了?”
白伺鄂恭敬地道:“那两个奴才不是近身伺候,所以是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一点药渣子,奴才怕宫里的太医不可靠,特意到宫外去找大夫的,而且为了保证可靠还请不同地大夫检验,发现这药确实能致病,只是分量较轻,长期服用,病情不会加重太大,但是可以使患病时间延长。”
绘书替我斟了一杯茶,我道:“本宫就知道,她是故意所为。既然这样,那就让她好好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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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起了雨,如墨天幕电闪雷鸣,雨势渐大,浩浩荡荡。
屋内残烛欲泣,光影摇曳。湿气太重,有些闷,我不禁咳嗽了两声。
在黯淡烛火下夜读,一页一页翻过过往心情,心头微堵。
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我立刻将那几卷诗塞入小匣中。微微整顿心情,忙将绘书唤进来。
这么大的雨,谁会来呢?想想也只有年芷惜了罢。
绘书进门,身上稍稍有些湿,面上惊讶之色未退,向我福了一身,缓缓道:“娘娘,皇上来了……”
心中震惊,一些莫名的东西从心底深处跑出来,不可控制地充盈了全身,我用力握手成拳,闭上眼沉沉地道:“就说我病着,已经睡了。”
“可是……”绘书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门被用力推开的声音,绘书望了一眼身后,福了个身稍稍退下,将门关上。
我站了起来,一下子抬头,他站在那里面容苍怀郁冷,身形如雨中傲世青松,双眸似寒星,又如北风般凛冽。
狠狠地压制心中的不甘,我静静地走向他,到他面前,四目相对,他的眼神若漫不经心地瞟过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屑的笑意。
“臣妾身子不适,还请皇上移驾去别处。”
他看着我淡漠的神情,几分笑意顿时收敛,双目似冰凌般寒冷僵硬。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冷冷地道:“这个紫禁城是朕的,天下也是朕的,朕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话音未落,他便极其自然地搂过我的腰,唇一下子狠狠压下来。
我满心淡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愣了一下,望了一眼我木衲的神情,眼里含着复杂。
仅停顿了一会儿,他便猛地横抱起我,朝床榻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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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书笑意盈盈地从后门走进:“娘娘,已经吩咐了太医过来请脉了。”
我坐于桌前,一手扶着脑袋,觉得胃里难受,口里淡淡地道:“什么时候?下午吗?”
绘书一边帮我斟茶一边道:“是,娘娘这几个月身子越来越差,连东西也吃不进去,奴婢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倒是让年贵妃高兴了去。”
我直直地咳嗽了几声道:“我一定不能让她,有得意的时候。”
下午,阳光照到正门的时候,太医来了。
绘书在前面引路:“太医请进。”
太医先是对我做礼:“璇妃娘娘吉祥。”
我让他坐下请脉,他大为受宠若惊,然后边拿出覆手腕的纱巾边问道:“娘娘近日咳嗽又厉害了吗?”
我一边伸出手腕边道:“咳嗽还是一样,只是近来胃口欠佳,身子拖得越来越虚,才请太医来好好诊治。”
纱巾覆上手腕,太医细细为我诊脉。突然他的脸色一惊,又一喜,惊喜交错间他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猛然心里生出一个念头,那是一个可怕的念头,不会……
“究竟怎么回事?从实道来。”
太医忙退来躬身道:“恭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一个惊天霹雳砸入脑袋,心里滋味复杂。我怀了他的孩子?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我怀了我仇人的孩子……
心里痛恨却又生出一似浅浅的喜悦。这份莫名的喜悦终究被我狠狠地压制了下去。我的孩子是活不了的,况且这是他的孩子,这是噩梦,是噩梦……
我想着,手臂无力,一下子狠狠砸在桌子上,眼圈有些泛红,惊恐地望着桌面。
太医看见我的脸色便由喜转惊:“娘娘……”
或许,这是一个重新回到众人面前的好机会。我冷冷地道:“全力保住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