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胄阁内。
痛苦的呻吟一声一声,不断刺着我的心。我在房外焦急地等候,只听到里面产婆连续不断的声音:“福晋,使劲!使劲!”
里面的人叫得痛苦,如北风般凄厉,像一条鞭子,鞭打得我徘徊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突然一声孩子的啼哭声,我的心落了下来。
我一下子推开门进去。丫头从里屋抱出一个粉红色的小家伙,惊喜地叫道:“是个小格格!是个小格格!”
我一笑,急忙进去里屋。
刚刚踏入门的一瞬间,我惊呆了。鲜血染湿了半条床单,冰蔚在床上奄奄一息地躺着,产婆面色慌张焦急,正在极力地止血。“怎么了!”
产婆的声音带着哭腔:“福晋是早产,之前又受了牢狱之苦,能生下这个孩子已经实属不易,如今怕是大限已到……”
如惊天霹雳,我呆若木鸡,静静地立在那里,许久,一下子狠狠推开产婆,手握在她的双臂上,大声吼道:“不可能,她不会有事的,不会的,那么难她都熬过来了,怎么可能!”
我回过头直直指着惊慌失措的产婆,大声道:“一定是你想故意害她!如果你救不活她,本宫就要你全家陪葬!”
产婆差点在地上打滚,眼泪淌地,在地上拼命磕着头:“娘娘饶命,奴婢真的已经竭尽所能了,就算娘娘执意要取奴婢全家的性命,冰福晋也是回天乏术了啊!”
我的心中疼痛蔓延,一点一点爬遍我的全身,狠狠地啃噬掉我的全部。
大声喊着:“下去!都给本宫下去!”
产婆和丫头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了房间。
房里静静地,鲜血的腥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阴森恐怖。
冰蔚脸色苍白,汗珠浸湿了她的发丝,清瘦的脸庞更显虚弱。
她缓缓睁开眼,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看见我,忙问:“孩子呢?孩子还活着吗?”
我的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忍痛道:“孩子很顺利地出生了,是个小格格,已经被丫头带出去了。”
她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好,孩子没事,我就放心了。”她又看了看我,道:“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急忙把泪水擦干,道:“没什么,只是太高兴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道:“不用瞒我,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明白,我快要死了,对不对?”
我握在她手上的手力度又加几分,坚定地道:“不会的,你会很快好起来,然后陪着这个孩子一起长大,看她读书,认字,出嫁,生育。”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声音有些颤抖:“这些,我怕是不能陪她了,答应我,姐姐,无论如何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我没有说话,泪水肆意地在脸上纵横,我拼命点头。
她的面色放松下来,像是沉浸在幸福之中:“姐姐,你知道吗,我很庆幸能有你这么一个姐姐,记得小时候我总是嫉妒你什么都比我好,甚至还想要和你作对,可是你不怪我,反而原谅了我,让我明白了很多,我还知道了,你亲手为我挑选了礼物。那盒蝴蝶兰,我很喜欢,我真的想把它一起带走,可是恐怕是不能了……”
她笑着,眉头却突然一紧,我用力抱紧她在怀里,紧紧地:“不要,不要,你不会离开我的,一定不要……”
她的脸色苍白至极,完全没了血色,她吐出最后一口气,在我耳边道:“告诉……九爷,冰蔚,从未后悔。”
她的眼睛缓缓闭上,安然地,不带一丝痛苦。
她走了……
心中巨大的悲怆重重地袭来,狠狠压在我心上,一滴清冷的泪,落在她苍白的脸颊,像是凝成了冰,悲伤,永远地停留……
冰蔚,为什么你到死还是记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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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神情木衲地缓缓走进养心殿,高无庸正和胤禛说话,见我来了,便道了一声随后就匆匆从我身边走过,目光微微触及我,带着凝重与担忧。
他侧身对着我,阳光照过他的侧脸,棱角分明,身上洋溢着柔淡金色的光芒。
他没有看我,神色淡淡,看着窗外的风景。
我福下身去,一字一句冷冷:“臣妾给皇上请安。”
我忽然见到他的眉心微微颤动,目光浅浅黯淡几分,极其平静地开口:“我打算把冰蔚的孩子留在宫里。”
留在宫里?表面上看来是你对兄弟的子女网开一面,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你不过是想把这个孩子作为人质,这样九爷便会安分地待在宗人府的大牢,让他在痛苦中迷失自己,放弃自己罢了,你当真够狠,连这个孩子也可以成为你的棋子。
想到这里我轻蔑地扯动嘴角:“臣妾叩谢皇上圣恩。只是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他利落地答道:“说。”
“臣妾恳请皇上能对八爷九爷十爷网开一面。”
他像是早早预料到了,冷冷摇头笑了一笑,转过身来,目光紧紧盯着我,带着几分讽刺:“你还在为他们求情,真是情深义重啊。”
我的心微微触动,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因为只有这样,臣妾才可以安心离开。”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惊讶,笑着道:“离开?你要离开?离开哪里?想离开我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你留着我还有什么意思,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的目光中压抑着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一下子走到我面前,将我的手臂紧紧抓住,握在半空中,眼神狠狠地发出寒光,大声朝我吼道:“你想走,你以为你能离得开我吗?我告诉你,你走出了这个皇宫,也一样被我捏在手心里,你一辈子都无法离开我,就算是死也是以璇妃的身份而死!”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我,握在我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面色阴冷无情。
我并未急于和他大声辩驳,相反听到他的话柔声一笑,望着他轻声道:“我留在你身边,难道你就不会怕吗?”
他的眼中闪过震惊,仔细打量着我的神情,仿佛想看出藏在我眼底扑朔迷离的情感。他的双眸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又恢复成了无边的冷漠,随后渐渐松开了我的手背过身冷冷地道:“你还没有那个胆子。”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我告诉你,你看不到的我,还有很多。”
他狠狠地一笑,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心,可是现在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是孤身面对江山,我也一样能将一切牢牢握在手中。”
我一字一句缓缓地出口:“那臣妾就祝皇上一切顺利,终身平安。”
他没有说话,只看到他的身形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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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春来,春花烂漫。
一步步上了观远楼,台阶泛旧的痕迹被我踩过。
终于走上了楼,倚靠雕龙画凤的栏杆,我一眼望去,大半个宫城都尽收眼底。
绘书在一旁一直沉默,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内务府的那些奴才们这样怠慢娘娘,娘娘怎么不想法子教训他们一下。”
我淡淡一笑,道:“我如今在宫里的地位大不如前,他们自然是拣高枝爬,这种人我何须与他们置气。”
绘书在一旁叹了一声,道:“娘娘,这样的日子奴婢受得了,可是娘娘怎能凭白受委屈呢!那些狗奴才,当初娘娘受宠时不知道怎样地巴结,现在居然……”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声音渐渐弱下去,没了下文。
我望着蔚然深秀的草木丛林,山光水色的湖光塔影,一座座巍峨的宫楼殿宇隐现于晨曦的白雾中,一句话也没有说。
忽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十三。
他一身深蓝色的袍子,面上微微含笑。
我回过头来,继续望着宫中的一切,他自动站在了我身边。
“在看什么?宫中的景色?”
我淡淡一笑,道:“不,我在看宫墙在哪里。”
“你找不到的,这厚厚的宫墙,没有人可以从这里出去。”
我微微侧首,看着他含笑凝望着远方,眼角略带沧桑,心中万般滋味,又回过头来。
他知道我看了他一眼,却未回头。“你既然能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话,为什么不愿意和皇兄好好谈谈呢。”
我勾起一抹笑:“这是两码事。”
他回过头,眼里闪着疑惑,表面还是很轻松地问道:“你不怀疑我吗?我一向和四哥交好。”
我回头浅笑着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来望着远方:“当然不,你被幽禁了整整十年,就是因为我。”
我感到他的面色突然一僵,他将目光流转于地面上,片刻,他道:“我,我是因为想维护四哥,所以才……”
我笑着道:“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将自己的兄弟出卖,又怎么会把真相告诉你。从你自由以后我们见的第一面开始,我就怀疑,你被幽禁,与他有关。”
他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又望着远方,叹了一口气道:“我是自愿为四哥的,他没有强迫我,其实走时候我觉得四哥他这个人面冷,却没想到遇见了你他肯把自己的心交给你,而且,在我自由以后,我发现他变得不一样了,时常笑了,也喜欢与人开玩笑,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功劳。我相信他对你的心从来都真的。”
我面色一沉:“你不需要和我说这些,我不想听任何关于他的事。”
“你听也好,不听也罢,我想说的,现在都已经说完了。”
我扯动嘴角,目光寒森地望着眼前的花草树木:“他既然已经做了这些事,那就谈不上什么真心不真心了。”
他双手离开栏杆,微微挪动身子看着我,目光幽深宁静:“你不会害他的。”
“他是我的仇人。”
“不,”他摇摇头,“你不会害他,因为,你在乎他。”
他的话轻轻柔柔地穿过我的耳朵,心中竟然起了挣扎,手紧紧握成拳,长长的护甲扎在手心中,泛起疼意。
我一下子转身,低着头边走边道:“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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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芳斗艳,春意阑珊。
走进谦嫔的皑絮殿,我看到谦嫔正在哄着摇篮里的孩子睡觉。
摇篮里的小孩带着粉嘟嘟的笑脸,正睡得香甜,全然不知她的父母发生的一切。
心头一颤,心中满满溢出的,不知是喜还是哀。
谦嫔注意到了我,无言地请了一个安,示意我到外屋说话。
我道:“孩子还好吗?”
她灿烂地一笑:“她很好,我从来都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如今皇上肯把冰福晋的孩子交与我抚养真是……我一定会好好待这个孩子的。”她坚定地向我保证。
我笑着道:“孩子能有你这样一个疼她的母亲,我的妹妹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
她羞涩地一笑,道:“之前冒犯娘娘,还请娘娘原谅。”
我点了点,又往里屋瞧一眼:“孩子可有了名字?”
“本来名字的问题是一个麻烦事,后来皇上开恩,允许九爷亲自为孩子取名,但是名字得出以后必须经过皇上同意,九爷取了念冰二字作为孩子的名字,皇上也同意了。”
“念冰,很好的名字。”念冰,忆念冰蔚。
她又泛起笑意:“孩子才跟了我几个月,便已经会认人了,都不许他人抱。”
我含笑点头,道:“看来谦嫔姐姐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很深,只是不知这个孩子是否能一直安然地在妹妹手中。”
她的面色一僵:“娘娘是什么意思?”
我走开几步,缓缓开口:“这个孩子可是九爷的孩子你也知道皇上如今对九爷的态度……”
“可她只是个孩子啊,她能做什么!”
“皇上用这个孩子来威胁九爷他们,等到有一天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至少会把她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那该怎么办?我已经离不开这个孩子了!离不开了!”
“如果说皇上的对这个孩子还有九爷的手段是一把刀的话,你我都应该知道,这把刀是谁递过来的。”
她微微一愣,反应过来道:“你是说,年贵妃?”
我点点头继续道:“年贵妃与我结下的梁子有多深,姐姐应该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孩子是我与皇上之间唯一的联系,你说,她会让这个孩子那么顺利地活着吗?”
“那……”她还未继续说下去,我抢白道:“我知道姐姐之前依附年贵妃,可是如今有了这个孩子,你若还是这样无所改变的话,你忍心看着她在你眼前亲手对这个你养育的孩子动手吗?”
她愣了片刻,目光中闪过一丝微亮:“依娘娘看,臣妾该如何是好?”
我背过身走开几步道:“只有认清方向,这样才不至于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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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蝉声聒噪,刚从圆明园回来,走进安璃宫,抚玉站在门口迎接我。
她见我来了,将我迎进屋里,朝着屋外正在忙活的奴才们道:“天气太热,快去取一些冰块来搁着。”
我拿起桌上的冰镇酸梅汤小小饮了一口,身上的暑热消退几分。
“圆明园是避暑圣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最近看你的脸色有些不对,所以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宫里。”我抬头望了望她,面色憔悴,脸又瘦削几分。
她见我正看着她,便微微侧身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只是受了小小风寒而且,况且这宫里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一旁的绘书说:“咱们宫里确实有不少人,但是正是因为这样,抚玉姐姐还要管教他们,处理宫中的其它事务,这样便更劳累了。”
抚玉静静地侧立,身形略显单薄。她用帕子虚虚地捂着口,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似乎身体又虚弱了很多。
我忙站起来关切地问:“有没有按时服药?怎么还是咳嗽得这么厉害?”
她回过身子摇摇头,淡淡地一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里是那么快就能好的,不过我每天都服着药,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让你烦心的事够多了,别因为我而让你心头添堵了。”
我握住她的手,道:“以后有些事情就交给绘书,你现在要安心养病,知道吗?”
她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突然外面传来吵闹声,像是几个宫女太监的声音。
“走,出去看看。”
我急忙出门,看见我宫内的管事太监白伺鄂正立在小厨房的门口,其他几个奴才正抓着一个神情十分恐慌害怕的一个小宫女,将他拉到白伺鄂的面前。
“发生什么事了?”我严肃地道。
白伺鄂看见我从正殿出来了,便微微俯身,恭敬地道:“回娘娘,抓到一个偷米的贼。”
那个被抓的小宫女神色焦急,急忙辩解道:“不,我不是贼!我没有偷东西!都是她诬陷我的!”
我这才看清白伺鄂身后站着一个宫女:“我何时诬陷你了,厨房的米每次都莫名其妙地少了,这次要不是正好被我看见了你偷米,你还不逍遥法外了!”
“你,你血口喷人!我是去淘米的,怎么会是偷呢!”
白伺鄂转身大喊:“别吵了,听娘娘吩咐!”
他又转过身恭敬地问道:“娘娘,依您看,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我看了看那个小宫女,神色焦急,争得面红耳赤的,倒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可是从手中遗留的米粒来看,确实是碰过米,而且是一大把。
“这件事……”我正欲开口,身后却传来绘书慌乱的声音:“抚玉姐姐!抚玉姐姐你怎么了!”
我的心一惊,立刻回头,抚玉倒在地上,绘书将她微微扶起,抚玉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昏迷不醒。
西偏殿内。
喂抚玉喝了一些水,抚玉渐渐醒了过来。太医在为抚玉诊断,我心中真真焦急万分。太医凝神细细把脉,然后起身。我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太医恭敬地道:“回娘娘的话,抚玉姑娘是中暑了,现在转到荫蔽之处,又及时补充了水分,已经能够苏醒,但是抚玉姑娘原本的风寒没有好好调养,反而越来越重,现在风寒,已经发展成肺痨了。”
我的脑子一白,一下子往后退了几步:“肺痨?那能不能好?怎样才能治呢?”
太医道:“还好抚玉姑娘的病只是在初期,如果从今以后好好调养,按时服药,保持良好的心情,或许还是能好的。”
我放下心来。
他又补充道:“在此期间,室内要保持良好的通风,病人要多多饮水,这样才会有利于病情。但是臣提醒娘娘一句,肺痨会传染,娘娘还是不要靠近这里的好。”
听到“传染”二字,屋内的人竟然悄悄地都退了出去,只剩下绘书和白伺鄂。
我知道他们的心思,现在这个时刻也不想与他们计较。只是点点头道:“多谢太医了,请出去开方子。”
白伺鄂和绘书带太医出门,殿门紧紧关上。
抚玉在床上躺着望着我,虚弱地一笑,时不时咳嗽两声。
我一下子过去坐在床沿上,望着她的脸。
她道:“别靠我这么近,没听太医说吗?这病会传染,我不想连累你。”
我笑着摇摇头,道:“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我还怕什么传染吗!”
她欣慰地笑了,透着虚弱和无力。
“怎么病会突然就加重了,你不是说你在好好服药吗?”
“谁知道呢,可能是宫里事务太多,太操心了吧。也可能,这就是我的命。”
她望着床上的纱曼,痴痴地一笑。
我觉得心里如针扎般:“你在胡说什么!从今以后我就把西偏殿腾出来专门给你养伤,这里通风好,最利于病情了。那些人,我也不放心来用来伺候你,以后我就让绘书来照顾你,还有白伺鄂,我看他到底也算是忠心,应该能好好伺候你,如果你有什么事了,可以让绘书来找我,我会随时过来。”最后,我又补了一句,“不要委屈自己,快点好起来,知道吗?”
她看着我,眼里微微闪着泪花,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