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春意未退。
我和他走在路上,转头笑着问他:“你知道吗?我的生辰快到了。”
他淡淡一笑:“知道了知道了,你的生辰我怎么会忘呢,到时候我给你办一个盛大的寿宴如何?”
我呵呵地笑着摇头:“不好,这皇宫里的寿宴都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一个个送来的并非真心祝福,根本就开心不起来。我想……”
他半笑着,脸上存了疑惑:“怎么,你想怎么办?”
我停下脚步,诡秘地笑着看他。他被我盯得有些心慌,忙瞪了我一眼:“你想怎么样就说,但是不可以出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
我淡淡地笑着道:“不会的,我知道你很忙,根本无法满足我的心愿,所以我就把心愿改成了——为我抄一首诗。”
他有些奇怪:“什么诗?”
我浅浅一笑:“你肯定不知道,在我的梳妆台的抽屉里藏着一卷我喜欢的诗稿,从来都是我一个人读,这次我希望,你能替我抄一首送给我,不多,就一首,可以吗?”
他微微愣了愣,笑着道:“就这些吗?”
我用力点点头:“怎么样,不难吧?”
他笑着拉起我的手继续向前走:“嗯——好,这个愿望我可以满足你,但是……”
他还未说完,王喜匆匆前来,神色慌张担忧:“皇上不好了,太后娘娘突然发病,性命堪忧。”
他的脸色一下子惊变:“你说什么?!”
王喜一下子跪下,面如土色:“奴才不敢胡说,太医已经诊过了,太后娘娘怕是……怕是不中用了。”
他一下子提步而去,神色匆匆,我跟在他的后面,也疾步朝永和宫走去。
到了永和宫门口,他想要推门而入,手到半空中却又停下,转身对我沉沉道;“你先回宫吧,皇额娘我这里照顾就好。”
我明白他,如今是可能是他们母子最后相聚的时刻,我真的希望,他们能把话说清楚,把心中的郁结打开。
我淡淡扯出一个笑,摇了摇头:“不,我在门口等着。”
他的目光沉淀了脆弱,听到我的话却又一下子明亮起来,点了点头。
很久很久,胤禛都没有出来,一直到晚上,星罗棋布。
突然,我听到里面一个沙哑的声音:“高无庸,你进来。”
我看了高无庸一眼,高无庸神色如一滩水一般平静,月色下,却难掩脸上的紧张与惊讶。
高无庸进门,不久以后,低着头出来,手中拿着一个黄色的布帛,走上前几步,将两个侍卫挑出来,近身对他们轻声道:“皇上有令,将十四爷从皇陵召回,你们现在即刻出发前往。
其中一个侍卫接过圣旨,两人应了一声便退下,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胤禛要放十四出来?胤禛做事谨慎,一定是德妃对胤禛有所求,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胤禛肯妥协,总是好的。
又过了很久很久,夜已三更,我没有吃饭,觉得身子很虚弱,眼睛发花。高无庸劝道:“璇妃娘娘,您还是回去吧,今晚皇上怕是要整夜侍疾,不会再出来了。这露浓霜重的,您又没有用膳,若是累坏了身子,皇上出来以后看见岂不是更给皇上心头添堵吗。”
“好,那本宫明日再来。”我觉得要倒下来,便用手撑住额头,用力眨了眨眼让自己清醒过来。
“那奴才派两个人护送娘娘。”我点了点头。
用了膳,觉得身子好受了些,但是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然而没过多久,皇太后崩逝的消息便不胫而走,整个内宫惊动。
我正在纳闷为什么十四还没有回来,却听到了一个消息,李如柏本来放了十四回来,可是他以“旨意未明,又无印信”理由追回了十四,今早上奏亲自向胤禛请旨,得到胤禛的确切旨意以后才放了人。
早上十四风尘仆仆地赶来,一下子闯进太后的梓宫,他一下子跪倒在地,痛哭出声,苍凉冰冷。
晚了,他还是晚了一步。我站在他的身边望着他悲痛欲绝的充满仇恨的双眼,想要安慰他,却还是没能说出口。
胤禛在一旁沉默不语,只是怔怔地望着太后的灵柩。
我知道胤禛不会那么放过十四,果然,十四又被带回了皇陵继续看守。我还记得他临走前望着我冷漠至极的双眼,声音陡地透出森冷:“还未恭喜璇妃娘娘封妃之喜。”他靠近我一点,低声冷冷地道:“开心了吗?你们得逞了,小人。”
我心中一惊,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充满仇恨的双眼。他只是扯动嘴角,轻蔑地一笑,便跟着李如柏而去。
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耳边不断萦绕着他那两个字“小人。”“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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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夏日已临,浮金流火,万物荣华。
绘书为我打着伞避日头,我来到了养心殿。
门口的公公给我请安:“奴才给璇妃娘娘请安。”
我用绢扇扇着风,凉意传来:“皇上呢,在里头吗?”
“回娘娘,皇上还没回来。”
“哦,那算了,绘书,我们先回去吧。”
我正欲转身,身后传来:“娘娘,皇上虽然还没回来,但是皇上有旨意,若是璇妃娘娘前来,可以先在殿中等候。”
我一转身,笑着微微颔首:“多谢公公。绘书,你在外面等我。”
殿门缓缓打开,里面凉快不少,空气中弥漫着龙檀香的味道。微笑着,手指轻轻拂过书桌上的金器,花瓶,笔架,砚台,每一样每一样,指尖触到旁边的一叠书的时候便停了下来。他看什么书呢?我拿起一本,突然,从书下飘出一个白色的东西,我放下书,低头一看,是一条手帕。我蹲下身来拾起,细细一看,手帕有些旧了,但上面的图案,却有些似曾相识。
我努力在脑海中寻找着什么,突然一句话在我的脑海中闪现,那个若有若无地笑容:“人比手帕漂亮。”
我正在凝思,门外却隐隐约约地有人说着:“皇上吉祥,璇妃娘娘正在里头等着呢。”
我心下慌乱,把手帕藏进袖中,走到桌前站好。
他一进来见到我眉间的愁思便散开了着,嘴角挂起淡淡的笑容。我福下身:“皇上吉祥。”
他一愣,笑着走到桌前道:“怎么,现在又没有外人。”
我笑着走过去:“我是怕外面的人听见。”
他笑着微微点头,坐在椅子上,却分明有烦心事。
我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发生吗?”
他看着我:“刚去谒拜了孝庄文皇后,几个大臣都上奏尽快安顿孝庄文皇后。”
我仔细思虑:“孝庄文皇后不是太宗皇帝的皇后,顺治爷的生母吗?怎么了?”
他细细道来:“孝庄文皇后本来是应该葬入昭陵,与太宗皇帝同葬,但是孝庄文皇后临终前告诉先皇她有一个遗愿,就是与子孙相伴,希望能安葬于孝陵。”
“既然这样,那就满足孝庄文皇后的遗愿啊。”
“关键是在孝陵中,太上皇顺治爷已经占据了全陵中最尊贵的位置,而孝庄文皇后是顺治爷的母亲,所以孝陵中的任何一处位置都不行,否则就尊卑不分了。但孝庄文皇后的心愿又不能违背,所以先皇只好先将她的灵柩安放在孝陵旁的暂安奉殿,到了前朝结束,此事也没有处理妥当。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细细思量,突然有了主意,便笑着坐到他身边,恭恭敬敬地道:“臣妾有一主意,皇上可否听臣妾一言?”
他看着我故作规矩的样子笑了出来:“好了,你有什么好主意就快说与我听。”
“孝庄文皇后只是要葬在子孙身边,但不一定要归属孝陵,我们可以就把暂安奉殿还为陵墓,然后在孝陵和此陵间隔一道风水墙,以示两陵不属于同一体系。至于名字,就取作……孝陵是不是在昭陵的西边呢?”
我看他,他的目光带着赞许,点了点头。
“那就叫作昭西陵,以显示其身份。对了,为显尊贵,可以在陵中建一个神道碑亭。你觉得怎么样?”
他盯着我看,嘴角游离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有些生气地看着他:“怎么样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他的专注目光分散了些,一下子靠在椅子背上,笑眼盈盈地,有些嘲笑的味道:“不愧是我的雪儿,还真就被你这样糊弄过去了。”
我气鼓鼓地望着他:“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他敛了敛笑,认真地道:“如今我才刚刚登基,此事实在是腾不出手去办,我记得再过两三年就是太宗皇帝与孝庄文皇后结为连理一百周年,如果到那时再修陵,既可以缓解当前压力,又更显意义非凡。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我一下子笑开了花:“这么说你是依了我的法子?”
他笑着拿起桌上的笔:“是,是,现在高兴了吧。再过两天我们去圆明园避暑好不好?”
我笑着用绢扇扇风:“好好,这么惬意的事自然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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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即将过去,炎热消退几分。
我端坐在书桌前翻着书,抚玉在一旁为我扇着风,丝丝凉意传来。
绘书突然进门向我禀报:“娘娘,门外有一个李大人说是想要拜见娘娘。”
我放下书,有些奇怪:“什么李大人?”
绘书抬起头,答道:“是李东远大人,刑部侍郎,其实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只是娘娘恰好都不在。”
李东远,这是个什么人?我似乎与他没有往来。“他说了有什么事吗?”
绘书启齿道:“前几次我说可以帮他带话给娘娘,可是李大人说此事一定要亲口和娘娘说。”
我看了一眼抚玉,抚玉思索了一会儿,朝我摇摇头。我吩咐绘书:“请他进来。”
“是。”
不久,一个身穿官服的男人低头进来,向我作揖:“下官拜见璇妃娘娘,”他缓缓抬头,一字一句重重念道,“娘娘万-福-金-安。”
看到他的脸,我瞬间呆住了,他!竟然是他!
他的脸沧桑了不少,没了青林间那一股随意倜傥。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如今竟然入了宫?
我微微站起,一下子紧握住了抚玉的手。抚玉侧头看我,也是满脸的惊讶。
我挥挥手让其他人下去,殿门关上。
我面前这个恭敬地站着的男人面带一丝狡黠的笑容凝望着我,似乎想看出什么。
我尽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声音却有些颤抖:“李东远大人?”
他轻轻笑了一声:“是,下官李东远,特来拜见璇妃娘娘。”
抚玉拍拍我的手,示意我没事。又对他说道:“十六年未见,您已变成李大人了。”
他笑着看抚玉:“抚玉姑娘,原来你是这个身份,真是没有想到。”
我很想把他打发出去,便急急问道:“李大人有什么事就快说,本宫的时间很少。”
“臣知道娘娘颇受皇上宠爱,可是母家无人,所以一直受到年氏的压制,年氏虽然势力强大,但是其太过嚣张,荣极则存隐祸,将来必定无法长存,既然如此,臣愿助娘娘一臂之力,打击年氏一族,为娘娘分忧。”
我的嘴角浮一抹幽良的冷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臣曾在山中的一个村子中见过一对假兄妹,两人感情如胶似漆,后来这个女子成了亲,您说如果她的丈夫知道自己的妻子曾与人私奔,并整整待过七天的时间,不知会做何感想。”
我气极,手一拍桌一,冷冷低声道:“那不是私奔。”
抚玉拉了拉我的袖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祸从口出,立刻平静下来,目光中却仍充斥着怒气。
他只是一个冷笑:“谁知道?”
我走到他面前,挑了挑眉毛,轻蔑地一笑:“你以为我怕你告诉他吗?你以为他会信吗?”
“会不会娘娘心里最清楚了。”
我突然觉得多出些莫名其妙的心虚来,没有说话。
他又继续道:“娘娘若是答应与臣结盟,五万两雪花纹银,臣双手奉上。”
我嗤鼻一笑:“你想贿赂我?”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臣与娘娘在宫中朝内都需要庇护,这只是互利,娘娘您说呢?”
“怎么,你想让我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助你升官?”
他笑着作揖,微微弯下腰:“娘娘圣明。”
时寒,万万没想到,你已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也学会了阿谀奉承了。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一次他远远地指着紫禁城:“你经常待在那个地方,外面的人和事,都很陌生吧?”我当时惊慌:“哪里啊?”“就是那个人人都想进去享受荣华富贵的地方。”
……
时寒,你也是想享受荣华富贵吗?
我回过神来,冷冷地道:“不必了,本宫从不会与人结党联盟,李大人请好自为之吧。”
他神色平静如一潭看不见底的泉水,狡黠地笑道:“娘娘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沉默片刻,他道:“下官告退。”
他弯腰往后退几步,再转身离去。
我看一眼抚玉,抚玉用眼神告诉我:你做得很对。
突然,我觉得时寒的行为有些奇怪,便急忙走出正堂门,绘书立在门口,我忙问:“他从哪个门出去的?”
绘书回道:“正殿门。”
“那前两次呢?也都是下午来吗?”
“是,前两次李大人都是下午来,只是那两次娘娘恰好不在,对了李大人也是大大方方从正殿门进来的。”
我凝望着门口,轻叹了口气,眼中带着轻蔑:“好一个李东远,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让我在胤禛面前提上他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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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的时候胤禛正坐在御花园的凉棚里。
几个奴才在一旁远远地候着。“璇妃娘娘吉祥。”
他听见了,嘴角勾起一抹笑看我:“你来了,怎么这么久。”
周围人看着,我便福身:“皇上吉祥。”
他不耐烦地应了一声“起来”,便用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我缓缓坐下,他笑着指着面前桌上的水果:“刚从南方运过来的芒果,新鲜得很,你快尝尝。”
我淡淡地笑着,心里却有些打鼓,面上却还是安然自若:“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品尝水果吗?”
他凝神看了看我,又浅浅一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芒果,慢慢剥皮:“刚刚登基的帝王最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他是什么意思!我心里觉得发慌,这件事一定已经被他知道了,如果我匆惶辩解,反而会惹上嫌疑,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开来。
我也拿起一只芒果,似作漫不经心地答道:“当然是有人拉党结盟,分散中央集权。这样新帝便会根基不稳。”
他正在剥芒果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神色一滞,又看向我,双目幽深,喜怒难辨。
突然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将剥完的芒果递到我手中,叹了一口气,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般:“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的。”
我的心一疼:“怎么了?”
他转头看向我,目光中溺满温柔:“不要怪我好吗,我是太多疑了,也是害怕失去你,你知道吗,这皇宫那么大那么空,纵然天下是我的,但其实我只有你一个。”
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锤,极疼。“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你想问李东远究竟为什么来找我对吗?”
“李东远似乎很恨年氏一族,可是如今年氏有开国之功,势力强大,又颇受皇上信赖,李东远并无背景,又无人撑腰,是远远无法对抗年氏的,所以他就要找一个同样恨年氏,却又有些背景的人,这个人自然就是我,我在宫中与年贵妃都很受宠,他便觉得我恨年氏,所以邀我结盟。”
他转过身来,像是试探地问:“你拒绝了?”
我微微一笑:“如果是对于社稷有益的,那么自然要留住,可是还没等我好好观察此人是否于我们可用,他似乎是心急得想快让你知道有他此人,现如今,我把此事告诉给你听,就由你决断了。”
他听到我的话里毫不避讳,反而将我与他放在同一角度,嘴角便隐隐泛出赞赏的笑容:“你真的明白我。”他顿了顿,说道,“年羹尧战功赫赫,又是助我登基的重要力量之一,本来就难以平衡他在朝中的势力,再加上一个芷惜,她从前的身份是很大的一个祸患,处处挟制着我,我不能明着以自己的名义去压他,如果能培养一些可造之才秘密地为我所用,那便有利于朝中各势力互相制约,于社稷有益。”
他说完,便看向我,目光如水如月色淡淡地倾泻到我身上。
他看了许久,便一下子拥住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难得有你这么坦白对我。就算所有的人都不可信了,我也会信你。”
我也想伸出手抱住他,可是手到了半空却停住了。
胤禛,这算是欺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