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宫里充满喜气。
皇后召我去景仁宫闲聊。我带了抚玉一块儿去,绘书这丫头懒得很,新年了不知道该怎么疯呢,我便将她留在了宫里。
我缓缓坐在皇后身旁,皇后微笑着道:“近来可好,害喜厉害吗?”
我笑着摇头:“还好了,多谢皇后娘娘挂心。”她温婉一笑:“如果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千万不要怕吩咐,再怎样的山珍海味本宫也会让人给你找来。”
“其实这次有孕,臣妾倒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只是这是嫔妾第一次有孕,有很多事不知道,所以就劳大家费心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为皇室开枝散叶,再怎么麻烦都不算麻烦,这个孩子就是你最大的功劳了。”
我含蓄地一笑,没有继续说话。
她正色敛容道:“只是在宫里有孩子,就要分外小心,就怕有哪个妃子一时犯下错误……你可一定要当心啊。但本宫既然是皇后,就一定会尽力护你和这个皇子周全。”
“是,这些臣妾都知道,原本在宫中当差,早已见识了人心险恶,这次能有幸有孕,臣妾一定会好好护住孩子,决不让它有半点差池。”
皇后微笑着点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给你看一些东西。”她转身吩咐:“未娇,快把那些衣服拿来。”
丫头未娇拿来一些红色的小衣服,件件绣工精致,这让我想起了前几天我熬夜为我的孩子绣衣服的情景。
她把衣服接过笑道:“这是本宫找京城里最好的绣娘的一针一线绣的,都是拣着最好的料子裁制的,你看看,给小皇子可好。”
我接过衣服道:“有劳皇后娘娘费心了,这些东西,臣妾也都打算着呢,这一个月,臣妾已经给孩子亲手绣了不少东西。”
皇后脸上仍是笑意:“看来是本宫白为你打算了,你自己就打算得很好呢,是啊,自己亲娘亲手缝制的东西穿在孩子身上,总是最亲近的。”
我忙道:“臣妾绝无嫌弃娘娘为臣妾准备之物的意思。”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本宫知道你不是,本宫是羡慕你,能有机会为自己的孩子亲手缝制衣裳……”
从皇后的景仁宫出来,抚玉跟着我一路走过。
御花园,走了半晌,觉得有些疲,可能是因为有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的缘故吧。我便让抚玉扶着我到旁边的晚凉亭休息片刻。
坐下,抚玉问我:“你说皇后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含笑道:“皇后毕竟是**之主,此番我有孕,她话里似乎是在提醒我小心芷惜,既然她知道有一个芷惜视我为眼中钉,那么根本就无需她亲自出手,想必她也是知道芷惜的手段毒辣的,如果连她都不能奈何我,那么皇后自己也就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就更不必出手了。”
抚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有理,但在宫中,对任何人都不可以掉以轻心。”
我叹了口气道:“其实在我看到她为我的孩子准备东西的那一刻,我反倒有些同情她,做为皇后,是**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但是论宠爱,不如年贵妃,嫁给胤禛多年到底也无法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抚玉启齿笑道:“雪蔚,你真是有些变了,即使她可能是你的敌人,你也能站在她的立场上为她想。”
我有些羞:“可能是因为有了孩子,所以看待一切都是以正面来看待的吧。”
她朝我一笑,我看了看天,漫天琼花碎碎而落,天地间透着一股寒意。
我将身上的斗篷紧了紧道,道:“好冷,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抚玉点了点头:“好,回头我让人送一些安神的熏香来,这样在冬日也好入睡。”
我缓缓起身,双手紧紧揣在暖手的筒子里。欲离开亭子。
脚有些冷,觉得走路有些抖,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下着阶梯,花盆底踏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突然我一下子踩下去,脚下竟然是空的,我心中一慌,忙想收回,可是已经晚了,我的身子一下子前倾,手下意识地想撑住地面,可是手在筒子里却拿不出来,反而身子一动,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我顿时觉得小腹钻心地疼,连呼吸都是困难的。我用手捂着肚子,口里不住地呻吟。
抚玉见状脸色大变,惊慌地想扶起我,可是一蹲下就眼睛张大,惊恐地望着我的双腿:“是血!”
我的孩子就要没有了吗?不会的!不会的!
我觉得全身都在疼,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心中更是哀痛万分,一下子晕了过去。
我觉得神智清楚了,可是迟迟不愿睁开眼睛。我在心里祈祷着:“不会的,我的孩子一直都很平安,这一次它一定可以挺过来的,一定可以……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胤禛坐在我的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神色凝重。
我心中一个可怕的预想跳出来,眼睛有些泛红。
我小心翼翼地问:“孩子呢?孩子没事的,对不对?”
胤禛低低地看着被子,神情黯淡,似乎在忍着巨大的哀痛,我看到他的眼圈泛红,显然是刚哭过。
我的脑子一空,孩子没了?
我觉得心中有千百根针在扎,遍布我的全身,我抓住衣袖大喊着:“不会的!孩子还在的!孩子还在的!它一直都乖乖地待在我的肚子里,不可能的!”我用手抚着肚子道:“它还在这里,我感觉得到!它还在我的身体里!”
胤禛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双臂紧紧搂住拼命挣扎的我,泪滴在我的脖子上:“孩子已经走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走了?什么叫走了,孩子没了?不可能,它方才还在肚子里闹我,怎么可能?
我拼命挣开他,不顾他的阻拦起身下床,他从背后用力拽住我,我还是拼命向前,泪水如破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我要去问问太医,他们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我的孩子一向很好,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没了!不可能的!”
我觉哭得肝肠寸断,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孩子没了,是我害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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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榻上,心中郁结难解。
我缓缓拿起我给孩子准备的衣裳,鞋袜,小小的,上面龙凤呈祥的图案,是我一针一线熬了一个又一个晚上绣出来的,我对这个孩子的期盼,尽在其中了。
为什么会这样?是我亲手杀掉了我的孩子吗?不会的,不是我,不是我……
我拼命地摇着头,握在衣服上的手越抓越紧,龙凤的图案被狠狠地扭曲,不再有原来的样子。
“皇……”
门口出现脚步声,一步一步缓缓而入,在寂静中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枚枚浸润了悲伤的针,一针一针狠狠扎在我脆弱的心上。
他不动声色地在我面前半蹲下,轻轻搭住我的手臂,眼睛凝视着我,目光中心疼与不忍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开口:“不要这样,你这样会让我伤心。”
我仍旧目光呆滞地望着手中小小的衣服,没有说话。
他突然一下子站起,伸手来夺我手中的衣服,声音冷冷:“给我。”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把衣服死死护住,眼泪终于忍不住,肆意流淌在脸上:“不要,这是给我的孩子的,不要抢走它。”
他双眼泛红,一下子朝我大吼道:“孩子已经没有了!你这样下去有意思吗!”
我瞬间愣住了,是,孩子已经没了,无论我再怎么怀念,孩子也不会再活过来了。我只是在自己折磨自己,折磨自己罢了……我摇头苦笑,苦涩的泪水流过我的脸颊。
他又控制住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对着门外冷冷地道:绘书,把这些衣服都烧了,这段时间内,我不想看到任何类似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明白吗?“
门外应了一声:“是。”绘书进门来,走到我面前,伸手想拿,但看着我紧紧抓着小衣服,脸上充满不忍,手到半空中却又停住了,为难地回头看一眼他,他神情冷冷,仍然坚定。绘书会意,便伸出手道:“娘娘……”
我在那里静默了一会儿,最终把手放开,绘书拿走了所有我给孩子准备的东西,便出去了。
他远远地站着,神色仍旧冷冷,一句话也未说。
眼泪又流出:“你难过吗?孩子没有了。”
他走过来站到我面前,望着我道:“如果是这个孩子把你变成了这样,那么,我恨它。”
我心中千百的悔恨无奈与伤心一下子涌出,一下子站起紧紧抱住他,伏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眼泪落在他的肩头,将他的肩头的衣料染成一片湿濡。
他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这么折磨自己,况且,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对吗?”
我愣了一瞬,没有说话,只是仍声嘶力竭地宣泄我的哀伤。
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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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末春,我的心情平复了很多,孩子没了,它与我没有缘分,但我不应该就此放弃生活。
路过御花园,看着满园残退的春色,心中微微起了波澜。
停下脚步,看了看欲谢的梨花,心中又起愁闷。
抚玉或许是看出了我神色的不对,便走到梨花树前淡淡地道:“梨花乃‘离花’,梨花谢,代表不再别离,悲欢离合,一切缘分使然。”
我转身勾起一抹淡笑道:“梨花如此美丽,怎就是离花了,与其让它‘宫花寂寞红’,不如凋谢,等明年春来。”
她凝神看着我,心照不宣地笑了。
继续向前走,隐隐约约看到前面隔着树丛的另一端闪着几个衣着华丽身影。
那三个人一个是谦嫔,另外两个是刚进宫的常常在和李常在。
我本不想理她们,她们在背后嚼舌根我也没兴趣听。正打算快步走过的时候,却听到她们议论开了。
“瞧瞧,她到底是没福气有孩子。”声音尖利。
李常在声音轻慢,像是故意要让我听见:“妹妹生不出孩子,姐姐也生不出孩子,你说她们家会不会断子绝孙哪!”
常常在掩嘴而笑,声音尖利刺耳:“可不是嘛,本来家中独子已亡,没留下后代,这下连女儿也生不出孩子,可不是会断子绝孙嘛!”
我面上平静如水,手上的手帕却被我越攥越紧。
李常在又道:“要我说,应该看清楚这**中真正的主宰者是谁,不要错了方向,否则这日子可就难过啦!”
“你说的这个主宰者是谁哪,不会是她吧?”
李常在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扑哧一笑:“怎么可能,她当年就是戴罪之身,是咱们皇上可怜她,才让她不再受关禁之苦,她以为皇上可怜她,就还真能对别人指手画脚的?在**里,最大的主子除了皇上,那不是皇后,而是贵妃。”
在她们旁边笑而不语的谦嫔此时掩住嘴偷笑了一声说话了:“好了,议论也要适可而止。这里毕竟是皇宫。”两个常在立刻恭敬地道:“是。”
“我们走吧。”谦嫔走前透过树丛望了我一眼,眼里尽是笑意。
抚玉见我不说话,盯着谦嫔远去的背影道:“一定是她故意的。”
她?抚玉说的‘她’是谁?谦嫔?还是芷惜?
她又道:“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总会有一天,她们再没有得意的时候。”
我望了一眼抚玉,朝她一笑,示意我没事。如今的我,再不会这么容易被伤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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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阶前月色白如水。
我独自躺在床上,脑海里反复出现白天李常在和常常在说的话。
为什么冰蔚的孩子没有了,我的孩子也没有了呢?阿玛,额娘,我好想你们,齐佳家真要无后吗?不会的,这只是一个意外罢了,我还会再有孩子的,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我紧紧闭上双眼,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猛然坐起:“如果我有孩子,那么它会是历史上哪一个孩子呢?没有!没有!历史上根本连我这个人也没有!”
汹涌而过的风吹开了窗户,吹过我的长发,发丝贴在脸上,微微凌乱,诡秘的月光映在我苍白惊恐的脸上,淡淡地流泻,流泻……
历史上没有一个璇妃。
“所以说,我根本不可能有孩子,连我自己也会消失在这段历史中……”
消失,毫无踪迹地消失。
我惊恐地发觉到事实,紧紧抓着被子。
“消失,我会怎么消失?是走了,或是死了,然后将我从史册上抹去,从没有我这么一个人,璇妃,从未存在过……”
不!我要活下来,我要活下来!怎么办?对了,既然没有璇妃这个人,那我就不当璇妃,我要改掉名字,改掉身份,对!就这样,一定可以的!
次日早晨,我神色匆匆地来到养心殿,心里只是反复地念着: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就这样消失,我不想离开他,永远都不想。
胤禛正在批折子,听见我的脚步声,没有抬头,脸上却笑着,道:“我知道是你,怎么了,想我了吗?”
我有些惊讶于他,便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这才抬起头来,身子往后一靠,活动了一下手腕,朝我笑道:“我们是夫妻,朝夕相处,我自然能感觉到你,李商隐有首诗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说的大概也就是你我了。”
他的话飘飘然地穿过我的耳朵,我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脱口而出:“你的妻子又不止我一个,朝夕相处久的更不是我。”
他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目光移至桌面,淡淡的忧伤包裹着他的话语:“我知道我不能给你你想要的唯一,是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但是,我会尽可能地补偿你,我只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我自觉说错了话,便懊悔地捂住了口。
我走到他面前道:“我没有这么想,我也不觉得委屈,你知道吗,我和你一样,希望我们能永远一起走过一生,而不是有谁先离开。”
他抬起头来,目光里含着笑意道:“你在说什么,好像是我们有谁要先离开一样,我们当然不会分开,我永远都不会让你离开我。”
“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他又拿起笔。
我酝酿了许久,才开口道:“我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好,人人说我是戴罪之身,我可不可以改一个姓,然后……该一个身份,只要做一个常在或答应就可以了。”
他愣了一下,又继续批奏折,只当我是玩笑话:“怎么了,有我在,没有人敢说你什么,这也不必委屈你去做常在吧。”
我急忙道:“我,我就是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好,一定要该一个身份。”
他见我似乎有些认真的样子,便抬起头,笑着道:“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好,我可以追封你阿玛和哥哥,为何你想要大费周章的该姓呢?”
怎么说?告诉他我是现代人?想要在历史的夹缝中生存就必须彻底改掉身份?他会信吗?——不会。
他见我愣愣地现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便从桌子内侧走出来,一把抱住我道:“你无需担心,我们不需要什么身份相衬,我答应你,以后会多陪陪你,不会再让你害怕。”
面对他的话语,我知道我无法再倔强地要求他为我该姓。心中存了半分苦涩,却又带着一点侥幸。
我伏在他的肩上低声说:“如果我不属于这里,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终于有一天我走了,你会为我伤心吗?”
“没有这个可能性,只要有我在,就没人能把你带走。”
他又加紧了抱我的力道。
好疼,究竟分不清是身上在疼,还是心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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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午后,我来养心殿找胤禛。
胤禛不在,但就像那次高无庸说的,我可以在一段时间内随时进入这里。
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旁边的那一堆书,上次因为突然被我抽出手帕的缘故,没有达到目的,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看看。
放在最上面的是《左传》,也难怪,如今他才刚登基,西北边陲就闹出了事,这些确实这些确实该看。如今年羹尧不断立下赫赫战功,越来越难以驾驭,芷惜也因此越来越嚣张,可是我无论她怎样我都忍了,毕竟年羹尧和她最后的结局太凄惨,现在让她一时也不算什么。
我苦笑地摇摇头,继续翻下去,手指触到书页的一瞬间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沧桑泛黄的书页,我将书一下子抽出,看到书面的一瞬间,手一下子发抖,书一下子落在地上,上面厚厚的一层灰散去,我惊得一下子后退,一直靠到了书架上,不可置信地望着那本书。
那本带我来的古书。
为什么这本书要在这个时候出现?是我该回去了吗?
我拼命地摇着头,慌乱地拾起那本古书,一下子将它从窗户扔出去,惊奇的是,古书不见了,它被我抛上高高的天空,隐没在朦胧的云雾中,再也不见踪影。
我觉得心里安宁了些,脑子却还是嗡嗡地响。
不会的,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