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渐渐被喜庆的气氛笼罩。
我爸架着眼镜翻着墙上的日历，“没有几天就过年了。”
各种零食和红色的装饰物堆满整个客厅。我整天乐得摇头摆尾，裹在厚重的冬装里，安逸地享受悠闲的寒假。
“我得找个时间去跟你李婶婶还有阮叔叔说说，今年也和我们一起过年好了。”我们三个人正在努力地在最后一次年前的大扫除。
“好啊！”每年除夕都会和卜离阮蓝一起过。
“这么多年，这两孩子也不容易。你李婶婶一个女人带大卜离也是辛苦。还有阮蓝他爸爸，一个警察，忙起来没日没夜的，去年除夕那天都被叫出去办案，也是阮蓝这孩子懂事啊，不让人操心，从小就独立，会照顾自己。”老妈又在习惯性的感叹，“哪像你，从小你爸和我就把你惯坏了，就有小姐脾气，”
“怎么扯到我身上了？我今天打扫很干净啊。”我不满地回一句。
“跟你打扫有什么关系？我是在给你找榜样让你好好学习呢。”一鸡毛掸子敲在我背上，也并不重。
“喂！你虐待儿童啊。”我跳到爸那儿，“爸，管管你媳妇儿。”
我爸正用看过的废报纸擦着玻璃，看我挨着他，淡淡地飘出一句，“古时你这般大，早就成别人媳妇儿了。”
“……爸你说什么呢。”
“我是说啊，你也被你妈收拾不了几年了，讲不清什么时候嫁了，你妈啊……”
“哎呀好了好了，是有多么想要我嫁啊。”我嘟囔着跑一边儿去了。
大年三十一早就被炮声震醒了。整个小院开始忙碌起来，李婶婶在和妈妈清洗菜，爸爸则和阮叔叔在门口贴对联。那是王爷爷亲自用毛笔写的，看起来苍劲有力又亲近熟悉。站在门口看着，想起阮蓝和卜离。
那日王爷爷磨好墨，突发奇想想着让他俩来写两句，说这古时男子有学问者，都会吟诗作对。他们俩的书法都是从小从王爷爷那儿学到的。我也是尾随一起，果真是每人天赋不一样，最后我是写的七零八落，这两人却是颇有成绩。我本想着他们要是把什么大富大贵啊，财源广进这些词给我敷衍上去的话我一定会嘲笑他们到明年这个时候的，结果倒是让我出乎意料。
两人都不推辞，老老实实地站在纸旁。一个朝气蓬勃，一个温文尔雅。我看着他们，鲜活的生命力在他们周围涌动，静静地站立，或是随意地踱步，都让人感觉得到那份日渐熟稔的气质。不知道很多年以后，他们步入中年，走向黄昏的时候，脸上还会不会留下此时的自信和无畏。
“春晖依旧萱草谢，束发已成慈颜离。”阮蓝提笔写下一句，是隶书。蚕头雁尾，一波三折，工整，精巧。像极了他端庄的模样。
还未来得及赞叹，卜离也已经停笔。“剑兰终化吴树断，扶郎未及红槐阴。”龙飞凤舞，行云流水，如他潇洒的外貌。是行书。
如将才一般的站立。两人的脸上都有些隐忍，卜离的拳头有些握紧。阮蓝背着手，也是沉寂。大概谁都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如此默契地在这样充满希望和期待的时段写下这样的句子。阮叔叔自然是一眼便懂了，从小就开始学会照顾自己，照顾他，照顾这个两个人的家，出落成一个懂事，冷静，遇事游刃有余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一直都在思念他的母亲。李婶婶眼眶有些发红，她没读过多少书，却听过当年卜离，在他父亲的身旁，听他父亲，教他吴树燕云断尺书，迢迢两地恨何如？梦魂不惮长安远，几度乘风问起居。小七握着烟花想要点燃，胡叔叔耐心地小声解释说要晚上放起来才好看。我记得同样大的年纪时我偷偷地溜到卜离和他爸爸身后想吓他们一跳，然后看见卜离亮晶晶的眸子里认真而坚定的星光，和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那时我不懂，卜离也不懂。如今，可能我依然不懂，卜离是必然懂得了。阮蓝，也必定知了南风吹其心的灿灿萱草花。我眼里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人，原来是这样的毫无二致。
“你们这俩孩子，真是我的得意门生啊。”王爷爷咳嗽一声，拉起大家的情绪。
“写的真好啊。我当初也该努力学的啊。”我忙不迭地接上一句。
“谁叫你静不下来，沉不下气呢。”我妈教训了我一句，大家开始细细地笑出声来。
“小舒的字也写的不错啊，女孩子能写得秀气端正，便是有一番样子了。这天下的好男子，都喜欢这样的呢。”王爷爷笑道，点起一根叶子烟。
“什么啊？敢情都等着我嫁了啊，我这么没人缘啊！”我故意做稍显气愤的样子。大家一下子笑开了。阮蓝也瞧着我上扬了嘴角，卜离严肃地气势也缓和了下来，舒展了眉头。
“好了好了，大家可喜欢你得紧啊，刚才小七的妈妈还在表扬你啊。”胡叔叔笑着，“快让你王爷爷写对联。”
我赶紧将磨盘端到王爷爷面前。轻轻福了福，“王爷爷写吧。”
“哈，真是个机灵的丫头片子。”放下烟，毫笔一挥，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团圆饭吃的也是一如往年的热热闹闹。作为三人中唯一的女孩自己是不停地在被照顾，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越来越眷恋这样的笑容了。年少时喜欢莽撞而义无反顾地往前冲，不知为何已经能听到脚步悄悄慢下来的声音。
晚上我蹦跶出去玩，四处都是小孩子欢笑的声音，我的衣袖被轻轻地拉了拉。
“小七？”我低下头，看见这个眼睛大大的女孩正扯着我的衣角。
“小舒姐姐可以帮我点燃这个么？”她的声音甜的像泉水。
“好啊。”我掏掏兜里，不是带上一盒火柴的么？哎？我一瞬间有些尴尬。抬头看见走出门的湛止。
“嘿！湛止。有火柴么？”我拉着小七跑到她面前，“小七想看烟花。我忘了带火柴了。”
“有的。”她从兜儿里掏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哧——点燃了小七手里的烟花棒。
“谢谢——姐姐。”小七睁着大眼睛望着我。
“叫小止姐姐。”我捏捏她的脸。
“谢谢小止姐姐。”小七甜甜地唤了一声，开心的跑开去找她的小伙伴了。
“你也放烟火么？”我们两人这么站着，着实有些让人不知所措。我没有她那般波澜不惊，只好没话找话开了口。
“不放。”
“咦？那你随身带着火柴……”
“随手带的。”她两手插在衣服口袋里。
“噢……”上帝快来个人救救我吧。我要怎么继续找话说下去！！！
“啊！痛！”
我回头，是卜离奸诈的脸，“怎么？你把我和阮蓝留在家里打杂，你就自己偷偷溜出来，还不允许我稍微教训你一下哦。”
“是你们两个非要那么主动好不好？你们两个可以抵十个我了，哪儿还用得着我来添乱啊？”
“你还嘴硬！”
我不理他在那嚎叫，扭过头看见阮蓝已经站在了湛止身旁。看着她手里的那盒火柴。
“怎么样，high起来？”卜离点着手里一个礼花扔向天空，“砰”的一声炸了开来，闪耀的火花撒开大片明亮，有火星窸窸窣窣地落下。
“来就来，怕你啊？”我兴致一起，瞬间就和卜离闹开了。奔跑中我拉过阮蓝，他被我拖进阵营，最后连沉默的湛止也被无情地拖进我们的战斗，各种响声里加入我们夸张的笑声，银白色的火花后面映出他们年轻的脸庞。他们笑的肆意张扬，笑得温柔敦厚，笑得清澈如水。我仔细看才发现，湛止笑起来也是有酒窝的，大多时候她没有跟着我们疯跑，更多时候是在那里做我的挡箭牌。卜离和阮蓝同仇敌忾地攻击我，我尖叫着逃走，大喊着湛止救我！湛止也没办法出手，只得不停地叫我小心。那声音也是跳跃的，像她手里燃放的跃动的金黄色的花束。我跑着回头看阮蓝和卜离齐心协力的样子，一股热流涌进眼眶，眼前有些模糊，但我看得清他们的笑脸。有燃尽的烟花棒被扔在地上，剩余的火星一闪一闪，便黑暗下来。卜离会不停地点燃新的，湛止的火柴很快便用完了，卜离又惊喜地掏出一个打火机，大家一阵欢呼。
玩到终于累了，卜离一咕噜坐在地上，伸直他的两条长腿，右手拍拍地让我过去，阮蓝随着我一起并排坐下，湛止也顺从地坐在阮蓝旁边。地上凉凉的，但是我闻得到热情的味道。
“啊，真爽。”卜离满意地感叹道，扭开为了不影响烟花视觉而关掉的昏黄路灯，卜离伸出手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马上要到十二点了。待会儿我来倒计时，记得新年来的时候大声喊出来哦。”
“喊什么呢？”我问他。
“都可以啊，什么都可以。你心里没有想大喊出来的东西吗？”
“大喊的东西啊，这种东西好奇怪。”
阮蓝在我身旁低声笑出来。“每个人都有想大喊的东西啊，只是你一直藏着，你就以为那是不能大喊或者你喊不出来的东西了。”
“是这样的么？”我转过头去，湛止已经恢复了她一如既往的沉默。
尽管这俩人都是说得轻松，毕竟这么多年，我还是听出了一些微细的惆怅。那两句他们的对联，或者说他们的心伤。
“好了我要开始倒数了啊，有什么话准备啊！”卜离看着手表，一脸虔诚。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有大朵大朵的烟花应景应时的腾空而起。我一时怔住，张开口却没有音节从喉咙里冒出。左边颈后有温热的呼吸，是卜离。右边的阮蓝似乎离得远了些，我下意识想抓住他的手，昏暗地视线只伸手划过了衣袖。指尖的触感让我蓦地心悸了一下，耳旁传来卜离少有的温柔气息。
“新年快乐，小舒。”
“新年快乐，小止。”
身旁两个人同时出声，同样微小的话语一下在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礼花海洋中。卜离已经关掉了昏黄的路灯。我看着卜离，他的脸在一波波的烟花阵中忽亮忽暗，瞳孔里有色彩斑斓的倒影。我看见了自己微笑的样子。
“谢谢。”我继续这样笑着，快乐得不忍止住。
湛止没有出声。我没有心情去看她的反应。
阮蓝伸出手拍拍我的肩，“又要长大一岁了，小舒不知不觉，都不再是那个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了。”
“早就不是了啊，你一直没发觉而已。你都很久不跟我一起玩儿过了啊。”讲完发现似曾相识，才忆起那日在卜离的卧室，他的脸上有阳光的影子，高昂的语气。
“怎么可能，我早就是一个清爽美好的少年了好不好？”
“是你一直呢，就跟着你的阮蓝哥哥，根本没关注过我，不知道我已经优秀到这个地步了。”
都在努力地长大，都在努力地追逐着什么，才会忘记身旁的人也在成长。不小心看见遗落在地的蝉蜕，才想起在青春这条路上，原来每个人都在马不停蹄地追赶，追赶所爱，追赶所恨，追赶所思，追赶所想，追赶所向。会为了他的光芒而惊讶，感叹，不可思议；而不小心错过的专属于蜕变的疼痛和重生，最后也就无人问津，任其在角落里积满灰尘，肆意腐烂。拥有这些疼痛的人，也许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个可以拥抱自己伤痕的人，可以让自己停下沉重的脚步舔舐伤口。而那些生命逐步大放异彩的人，也会在众星捧月的奢华崇敬中，活得骄傲尊贵。
“是吗？那以后我得好好关注你啊，看看你会成长成一个什么样的大女人。”
“我哪里大女人啊？我是小女人啊好不好？”我反驳道。
“好吧可爱的小女人，让我陪着你看你慢慢成为一个小鸟依人的小女人。”阮蓝顺着我的意思，对我抱了抱拳。“不过能这样守着你长大，也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情啊。”阮蓝看着天空喷涌而出，愈演愈烈的场景，似是在回忆那些往事，或者他在憧憬未来。
“千禧年啊。”湛止小声地开口。
“所以一切都是新的吧，一切可以重新计算么？”我抬头，想融进这斑斓的世界里去。
“真的……可以么？”
天知道呢，谁或者谁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优秀成什么样子，谁又会在奔腾的时光中被冲刷得体无完肤。
能够确定的是，后来的生命里，一定会有很多人怀念这样的青葱岁月。会在礼佛时，或是梦醒时分，在路过幼时常经过的那条小桥，看着人生河流中亘古不变的月亮倒影时，祈求再回到那样轻狂的人生，哪怕是将所有的错误重蹈覆辙再犯一次，也是甜美的。让刻刀重新残忍地划下痛楚的痕迹。血腥的过程，也好过荒凉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