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秋天的晚上,宗元翘着二郎腿,头枕着瓦片,看着头顶上的这片熟悉的夜空,心头的滋味却不一般了。又有一轮新月挂上去了,半月后就该像圆盘那样大了,那时便是中秋,也是他整整十五岁的生日,不,不光是他一个人的,还有她。
宗元将手往上探了探,仿佛希望能从这黑夜的帷幕后扯出点什么来。可是他什么也没抓住,握紧的也只是自己的拳头,还有那深深的不甘心。他心中一动,顿觉两行热泪无声地溜进了他的发丝里,藏好不见了。
假设她在一户贫穷人家,那她此刻会在做什么呢?枯灯下纺着纱,为了明日一早拿去集市上卖,换得那一日的温饱吗?若她是在一户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里成长,此刻大抵和星辰应该是差不多的,或许是在房里正绣着花样,准备明日送给自己的情郎!不,她不应该和星辰一样,她是他的妹妹,她的心应该会多多少少像着点自己,她应该不会那么没出息吧?
也不能这么讲,她毕竟也是个女儿家。若真是那样,也怪不了她,毕竟大多数人都是那么过来的。若秉性真是有点跟自己相像,那可就不好办了。宗元一点儿都不觉得若是自己的亲妹妹和星辰做着同样的事情,他怎么就能理解她,包容她,而不会觉得那是件没出息的事儿。
可她读过书吗?若是在贫困人家,自是没有那条件的,说不定小小年纪,早送去嫁人了也说不定。不,她不会的,可是怎么就不会呢?万一真是那样呢,她一介女流,可还有选择的余地?不会的,她与自己同一时辰出生,自己命运如此,她定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说不定已被哪位好心的经商的或是做官的人捡了去,当宝贝疼爱着也说不定。对,一定是这样。
宗元心惊胆战地猜测着,若他义父能教会他洞察未来的本事,他或许就不会这般恼着自己。可义父也说过,未知的东西是最让人好奇的,人生的意义大抵也就在里头了。可是他现在,对那未知的东西,充满着的恐惧早已远远甚过好奇。
他恐惧着,若是她过得不好,他去找她,她可会怨怼他去得太晚,一切早已来不及?可若是她过得好,他硬是要否决她之前的快乐,拉着她回到现在的家里。这么做,会不会并不是她想要的,而自己,却也是不能如此自私。
他那么多的疑问,黑夜却回复他以沉默。他早料到的,这些,只能去问义父,他应该都知道!
“既然来了,怎么不下来!”是义父的声音,难道父亲已经走了?宗元身形轻跃,倒钩着角亭,轻飘飘的落地,立时站在若水的面前。
“这都已经是秋天了,义父还穿得这么单薄。身子骨还没恢复呢,怎么经得起冷风吹?”
“来,宗元扶您进屋去。”宗元随即搀扶着若水,进了屋里,随手又把门带上。
若水拉着宗元的手,做了下来,“来了多久了?”宗元取过卡在那儿的水杯,伸手倒了杯水,轻轻地抓着义父的手,让他扶好杯子。“宗元不敢错过与义父的约定!”
“那你都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宗元仍旧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声音里听不出来什么疑惑。
“宗元,不要跟为师兜圈子!”若水情知这孩子一定是听到了他和欧阳烈的谈话,但他这副犟鸭子嘴愣是不说实话,这毛病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什么人学会的?现在都玩转到他头上了。若水稍微带点儿生气的意味,放开了他的手。
“孩儿只知道义父让知道的那部分!”宗元看着烛光里义父那张沧桑的脸,还有着眉间的隐忧,伸手反握住他。
这孩子,非得要这样,他才能老实点儿说话吗?“那就是知道了,是吧?”
“义父既然说是,那便是了。”
若水重又甩开了他的手,“都说了,别跟我一把年纪的人绕舌头,直接点儿说话。那你想接下来怎么做?”
“义父既然能瞒孩儿那么久,为什么又有心让我刚才听到那些话呢?”宗元取过一个倒扣的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得喝点儿水,要不然连说话的气力都有点儿跟不上了。
“因为宗元长大了,该知道一些事情,做一些决断的时候了。”
“决断吗?义父以为孩儿该如何决断?”
“难道你和你父亲一般秉性,也不愿去寻她回来?”
“若真是如义父所说,岂不让宗元为难?”
“为难?你且说说你那为难之处?”
“父子同心,本没有错,若我像父亲那样,义父定然也是无怪的。可偏偏宗元还有一位义父这样的父亲,您说,是不是为难孩儿?”
“你小子,哼哈,为师是说不过你了!”若水将水杯送至自己的唇边,一饮而尽。
“义父肯告诉宗元,她在哪儿吗?”若水顿了顿手里的动作,他终究不是欧阳烈的儿子啊!
“傻孩子,你终究还是问了!可问题是,即便我告诉你她的下落,你也见不到她,甚而至于,会伤着自己。”
“为什么?她不肯见我?义父又是怎知?”
“因为那儿机关重重,阵法奇异,外人根本进不去。”若水一想起自己的师父,不禁心中一痛,这些年,他辜负了他老人家太多太多。
“连义父也不行?”
“哈哈,你可知那设机关的是什么人?”
“义父这不是成心难为我吗?宗元又如何能得知?”
“那是我师傅!”
“什么?她在太师傅那儿?果真如此吗?这真是太好了,我还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哈哈,怪不得义父说,我去也是白去,空口说白话,太师傅定然不信的。”
若水听着孩子快乐的心情,久久地不作声。这些年,这个孩子虽说渐渐有了自己的主见和想法,遇事也沉稳了许多,可终究他的心里是有着这样那样的缺失的。若当年自己不那么做,可能他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只是知道有那么个讯息在,竟然陡升出这般的期许。
“宗元,细想过去,为师看护你已经整整十五年了。而今你也长大了,为师的使命也完成了,这以后恐怕就不能继续留在你生活里了!”
“义父,您要离开宗元吗?您不要带我去找她了吗?”
“不,宗元,为师大限之日将至!”
“义父,怎么会?您是不是感觉哪里不舒服,啊,孩儿给您去请京城里最好的大夫!”宗元手里握着的水杯顿时颤抖地放下,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可从义父的口中说出来,又不像是玩笑话。
“孩子,不用费心了,这是我的劫,命中早已注定。躲不过的,也没必要再躲了。你放心,为师一定撑着这最后一口气,带你去见你太师傅!”
突然宗元好像想到了什么,“义父,是不是说,此行若不去,您就可以转危为安?”
“哈哈,我的好孩子啊,你真是为师在这世上最大的羁绊啊!曾经我也有一个孩子,只是还未见着他出世,就一同和他的母亲去了。而后又遇到了出生的你,我当时就在想,我刚失去一个孩子,就遇到了他,他是不是就是我儿子的前世?来与我续那未来得及的父子缘分?”宗元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义父,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还有这事儿,面前的人,心里到底还藏着怎样的苦楚呢!
“这种念头,一直伴着我,带着你去见你的爹。后来,这种念头它转变了,它让我相信:你就是我儿子。”
“义父,孩儿也一直视您如父!”宗元再也不能自制,“扑通”一声跪倒在若水脚下。
若水颤抖着手,向宗元的方向摸索去,终于他摸到了孩子宽阔的脑门,“我知道,所以为师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直至最后一刻!”
“义父,孩儿不要您有个好歹,更不要您为我做出牺牲。您告诉我,可有转危为安的法子?”
“孩子啊,为师躲了一辈子,一直在躲避着命运的钳制,现在我也乏了,不想继续跟着它斗了。世间的缘分总是聚散有时,没有无缘无故地相逢,也不会有不明不白的结束。”
“义父,您一直守护在孩儿身边,孩儿早就习惯有您陪伴了,宗元不能没有您哪!”
“我的好孩子啊,为师也舍不下你。可为师要等的人已经来了这儿。他来了,我便能走得放心。即便是在九泉之下,我也可以瞑目了。”
“不,我不要,这世上,孩儿只认您一个!”
“孩子啊,你不需要在心里去给每个人排名次。他们啊,在你的生命里出现,可能会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但正是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往往会改变着你的运途。这世上,有人死去,同时必然会有人出生;一个人离开,也定然会有一个人回来。你懂吗?”
“我不懂,我不需要懂。义父,你待我如同亲生父子,把我托付给别人,你可真放心得下?”
“若是其他人,还真是不好说。哈哈,但是他不会,他只会比我更用心。”
“义父刚才说,一直在等的那个人,难道早知道他要来?”
若水双手扶在宗元的肩膀上,慢慢地扶他起身。一双早已看不见的眼睛,仍旧想象着他的方向,高高地仰视着。
“我当然知道,他一直在找你,有很多次,他都离你很近了。是我改变一些气场的现象,才混淆了他的视听,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你们也因此错过相逢。”
若水自知自己的天赋高过自己的师兄,即便是多年过后的今天,也是如此。若正要比一比,师兄仍旧是必败无疑的那个。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师父,他老人家远远地站在玉竹洞旁,看着这一切,也会仍旧像故时那般,高兴地捋着自己的胡须吧?
“那人是谁?”
若水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多年不见,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就算此刻,他站在我面前。我一个瞎子,也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是,我认得他的声音。宗元,我有多久没有出这暖春阁了啊?”
“好像有七八年了吧!”
“十二年零六个月,呵呵!”
“义父为何记忆得这般准确?”
“宗元,让为师和他见上一面吧!”
“他?哪个他?”
“你最近可还见过哪个生人?”
听义父这般肯定,宗元想了想,忽然明白了。
“静思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