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宗元那一日离开静思园，上善便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心中焦急万分。快接近中午时分，上善焚香排卦，卦象上显示：自己要等的人，今夜便会回来。也好，哪都不必去，坐等他回来便是。
可昨夜便已在这处园子里，这天一亮那一会儿，王桂兄弟一家人肯定就会发觉他不在房里。这会子，估计正到处找自己也说不准呢，虽然也是迫不得已，但总不好让他们为自己担心啊。上善想到此，便书信一封让门口的人给送去。
星夜，便有两人两马从暖春阁门口快速向静思园方向奔驰而来。
上善端坐窗前，伸手抚了抚琴弦。他也有太久时候不曾这么想念年少时的时光了。想当处，他们都还年轻。师弟若水性情灵敏，悟性极高，不似他，敦厚迟缓。也难怪，师父总是特别地偏爱师弟若水。又加上当时若水年纪小，身体又不好，大家尽量有什么好的，都先给他。何况自己是先入门的大师兄，自然诸事多担待着点儿。
师父自己天资本就高，本想着将来让师弟若水继承衣钵，可不想师弟因失子之痛的刺激，从此神经大毁。后来自己也遇到了命里的妻子，也就是当时的大乘境教教主的女儿－－阿娇，人称凤娇娘。她为了能和他在一起，甘愿自毁武功，离开父母，离开教派，从此和他隐居山里，本想着过平平常常的日子。
这本来是多惬意的人生啊，开局多好啊。可凡是世间的美好，大抵都是如此吧，短暂的相聚后，便是长久地分别。再聚可能就是老死时，更糟的，也就没有再聚了。上善想着想着，胸中的悲伤早已是翻江倒海。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痛苦，去阅历人生，去触碰冰冷。上善的难受，一腔的悲愤，一时间全部挥洒在指尖拨动的琴弦上了。
若水在宗元的搀扶下，摸索着往里走，一听着这音，他站住了。
“孩子啊，这位弹着琴的，可是位高人啊！”
“可是义父要等来的人？”
“嘘，要认真听！他呀，还是那么多愁善感！”这样的品质，若水从来就不曾给过他公正的或是好的评价。师兄上善的性格里，总是有那么一点懦弱的东西存在，任凭经历过什么样不堪的打击，它仍旧像毒瘤一般，生生不息地扎根在他的身上。
宗元听来，不免觉得这屋里弹着琴的先生，多少心里头有点无可奈何的意味。但看着义父脸上那不屑的神情，便也不好表示自己的态度，“义父可知道，他弹得是什么？”
“他弹得，是他自己无奈的一生，还有那圆不了的梦！”若水抓着宗元的手，继续向里走来。
“义父怎知？”
若水喃喃自语，“你的悲伤，还是那么分明。连恨，都那么清醒。罢了，这一切还是让我来终结吧！”
屋里的琴音渐渐收尾，隐去了骇浪滔天，直指这静谧的夜晚，顿时一切又似乎重归平静。“义父，我们进去吧！”
“你先进去通传一声，我在门外等着你！”
“是，义父！”
门口的丫头一看见宗元回来，便利索地小跑到宗元的身旁，小声说道，“少爷，你可回来啦，先生已经等着您一天了！”
“先生知道我此时要回来？”
“先生就在里头，少爷何不如自己问去？！”
“也好，你来扶着义父一把。”
“是，女婢遵命！”
宗元一脚踏进门里，拨开珠帘，略微低着身子，闪了进来。
“实在是不好意思，让先生久候，宗元这厢有礼了！”宗元稍稍弯腰，对着他面前的上善大师作了揖。
“公子实在是客气了，都这么晚了，还特地跑过来。这，怎么又伤着啦？不碍事吧？！”上善这倒是觉着奇怪了，这昨日的伤口不像是如现在这般严重啊，难不成他今天出门又遇着谁了，又不得不再补上？
“先生说的是脑袋上的伤吧，哈哈，我还指望先生预测到了宗元今日，会有这等灾难呢！”
“公子若是这么说，那真是让我惭愧啦！”
“诶，先生，不必介怀，刚才宗元那是玩笑话。今夜，还有一人想要见您！”
“哦，不知这位要见我的，可是跟公子您息息相关啊？”
“先生智慧过人，请稍后！”
宗元即刻跨过门槛，一手扶着若水的后背，一手搀着手臂。
“义父，你慢点儿，抬一下腿迈过前面的那个门槛！对！”
“这位是？”这被公子搀扶着走进门里的这位，上善一时也毫无印象，又加上对方一头花白的头发，遮住了大半部分脸庞，更是猜不出来这来人是谁了。
“师兄，一别多年，别来无恙啊！”听着他的声音，有点已经老去很久远的味道。他到底也不再当年了。
上善眉头突然一皱，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了，除了他。“是你，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怎么还搞成了这副模样？”
“哈哈，宗元，为师带你来引荐一下，这位便是我上善师兄。”
“原来先生竟是我师伯！天下间的缘分真能如此奇巧啊？！宗元见过师伯！”
“孩子啊，你先带着人出去吧，我和师兄要好好聊一聊，好吗？”
“好，你们慢慢聊，宗元以后再讨教，告退！你们都不用在这儿伺候了，全部退下。”
“是！”
下人们逐渐散去，宗元正准备转身离去。
若水似发现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未交待完，急忙唤住宗元，“宗元，若你想要见那孩子，今夜就回去收拾，明日一早便出发，为师在这等着你。”
“好，宗元明白了，告辞！”
门外的脚步声很快就没了，这里又恢复了原有的静谧。好似这么大的一个宅院，就只有他们师兄弟两人而已。
上善死死地盯着若水，那目光像燃烧的火柱，想要穿透若水的脑壳。若水“扑通”往地上一跪，“师兄，若水就在这儿，您要千刀万剐，我绝无怨言！”
“我儿子呢？”上善有太多的没想到了，他就这样冒失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毫无防备地，宛若儿子刚出生那晚，他毫无征兆地夺走他的儿子一般。他有无数的问题，仿佛只有面前跪着的这个人能够给出答案。可是那么多个盘根错节的疑问，最后也只有这一句。
“他很好！”若水说着这话的时候，一掌击在敞开的窗棂上，窗户旋即关上。
“我问你，他现在何处？”
“你喜欢宗元这孩子吗？”若水故意不搭理上善的问题，扶着拐杖站起了身来。见自己的师兄没有要他起来的意思，他自己便替他做了个决定。
“我在问你，我的儿子呢？”他果然不愿和他扯那些没必要的废话，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明明白白的一件事。
可若水似乎充耳不闻，继续着自己的故事。“我记得宗元一两岁的时候，还是个没遇着什么事的年纪。可他老是哭，让人看着仿佛觉着他委屈地不得了。也奇了怪了，我一抱着他，他就会笑。嗓子里还发出‘咯咯’的响声！”
若水稍稍停顿了数秒，听着一言不发的师兄，“师兄现在是不是很想杀了我？若师兄你真能一剑给我个痛快，师弟我倒是对你感激涕零。”
“你毁了我一生，我何尝不想一剑刺穿你的肚肠，看看那是什么颜色，与常人有何不同？而今，我却对你动不起手来！我真没用！”上善痛苦地控制着自己。
“别让我看不起你，师兄，这里没外人。”若水鼓动似的话，正挑衅着他忍耐的底线。
“够了，你不用激我，不管如何，你我同出师门，若真是要同室操戈，岂不寒了师父的心。你只要把儿子还给我，前尘往事，咱们一笔勾销，永远不再提及。”
“师兄，你怎么能这样‘没用’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现在我有多渴望能够死在你的掌下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把儿子还我吧，师弟！”上善近乎恳求着他。
“哈哈，师兄。你还记得这个吗？”若水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于上善。
“这，这这。。。”
“这是宗元的生成八字，你收好了啊！”
“原来他是，他是。。。我儿子，他是，他竟然是。。。这是真的吗？”
“不，他不是。他是丞相大人的儿子。”
“你胡说，我要告诉他去，这些都是你搞得鬼。他是我的儿子，我找了他十五年。”
“是吗？欧阳烈也一直认为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栽培了这么多年。师兄你一句话，就能够要的回吗？他是什么啊？人啊！！！哈哈，有血有肉有判断力有选择权的人。即使他是个物件，那也得人家主人肯啊。你的到来，明显是让他为难的，不是吗？哈哈，你大可以说去，你去说啊，我不会阻止你认亲去。他刚走没多远，我的马还在外面，你可骑着它去前去追赶。”
“没把握了是不是，怕他不认你，是不是？”上善一双似火烧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个人看。可是若水不用看的，自己也能猜得到。他师兄此刻，一定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可是他的挑衅似乎还未结束，他的话一句重于一句，又正好全部说中了自己的心思。
“这些都是因为你，都是你，你何苦这样对我？”上善一时气急，抓起若水脖颈处的衣襟，重重地往墙上摔去。靠近的红木架子上的瓷器，一时间被摔得只剩瓷片，四下零落着。连架子本身也应声而倒。若水的毫无抵抗，让他自己久久地在地上挣扎着，嘴角也流出了血来。
若水拨了拨脸上的乱发，双手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那是他的拐杖，他到哪儿都带着的。
“师兄啊，这都是他的命。若是在你身边长大，那你以为他将来如何能称帝？”
“你说什么？称帝？”
“哈哈，别告诉我，多年不见的师兄，连师傅当年叫的看家本领也给丢了。”若水艰难地站稳身子，摸索着凳子的地方，不多时便坐在了上善的对面。
“那得有人助他才行！”上善痛苦地抗拒着，这虽然是他一早就知道的，但现在说出来，却是无比软弱的回复。
“哈哈，好在师兄还活得明白。”
“明白？你让我明白什么？”
“那个助他的人，你知道是谁，不是吗？”若水的嘴角虽然疼痛着，但还是露出他独有的狡黠似的笑容。
“你已经害苦了我，难道还嫌不足吗？”上善仿佛总是被他要挟着，连反抗的力量都那么微弱。
“你错了，师兄，你大错特错啦。这都是命，我们这些觉着苦命的人，无疑是在命运的狂流中，死死地抓住对方，不让自己那么飞快地陨灭罢了。”
“陨灭？你死不足惜！”上善重重地拍了一声桌子。
“哈哈，你们果然是夫妻，嫂子也是这样认为的。”若水的提示恰到好处。
这对上善而言，无疑又是当头一棒子，“阿娇？你见过她？你知道她在哪儿？”
“不知道！”他搞不懂，为什么一个人的单纯，可以不因年华而改变。他的这位师兄还是那么地充满希望，明明已经接受了太多现实里的打击，他怎么还能够有这么大的反应？
“那你何出此言？”上善明显不相信若水刚才的那句鬼话。
“想见她吗？”
“你快说，她到底在哪儿？”就在刚刚，上善还觉得自己把他送上墙上的力道是否有点过重。可现在，他那副什么都知道的嘴脸重又出现，这无疑又要点燃他心中的怒火。
“见了又如何呢，她再也不可能跟你回到过去了！”若水故意打消他的积极性。
“告诉我，阿娇在哪儿？”
“师兄，那你帮我个忙吧！”
“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可以让你再见到她！”上善半信半疑地看着若水，可最终他决定相信他。他一定见过她，知道阿娇在哪儿。要不然，他又是如何这般地肯定？
“你有什么要求，快说！”
“哼哈，不敢再要什么要求，师兄！那是我的一个梦，想了很多年了！”这话竟然从若水的口中说出，说不上来是一番怎样的滋味。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今年是师傅八十岁寿辰，请师兄带我回无归山吧，我想再见一见师父！”这件事儿，连上善都未在意过，想不到若水竟能记得这般清楚！
“师父？你还有脸见师父？”
“行不行？”
“你敢保证我能再见到阿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管怎么说，师兄的这一生，大抵是因我而故。就当给我个机会，让我赎罪吧！”
“你活得不是挺好吗？哪来的‘将死’之说？”若水只是轻笑着不说话。
上善矛盾地看着他，心知这一去将会发生什么，“你难道也要带我儿子回去？”
“当然，这是命数，他们之间的时候到了！”
“可那孩子。。。”
“师兄，相逢总是不会错的。至于往后，那是要看他们自己的选择，与你我早已无干系了！”
“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