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元一路上都在想着,这事情该不该让自己的父亲知道?可是自己离家又不是一天两天,若不告诉他老人家,岂不是让他一直担心受怕,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不孝至极?
但若是对父亲实话实说,他一直那么反对去寻找妹妹,而今又是否会同意自己的做法。若父亲还是坚持己见,到那时,一声令下,恐怕他纵有天大本事,也是插翅难飞。
等他回到相府时,差不多快到子时。整个相府在这夜色中,显得那般地安静,宛若这府里的人都熟睡了。除了门口的守卫,还在强打起精神,警觉地四处查看。
“少爷回来啦!”
“嗯!”
手下人急忙牵过主子的马,带往马棚的方向去了。
园子里除了长廊上的灯光,还有风过树梢时的响动,其余的,都异常无声。
宗元的思绪还在继续地斗争着,他干脆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脑袋沉沉地向柱子上靠了过去。他到底该怎么做?一边是父亲,一边又是自己的同胞妹妹。分量都一样重,可偏偏又要他在这二者间做出取舍,当真是难为于他。
这时候,从长廊的远处走来一队灯火,除了脚步声,没有任何的交谈。这应该是相府的卫队,按时辰在府里巡逻。
“什么人在那儿?”那一队灯火便迅速地向宗元的方向移来。
待走近了才认出坐在那儿的人,“少爷?您这么晚还没睡?”
“是我,不用大惊小怪。我出来透透气而已!”
“是!”
“这天已入秋,各位夜里巡查,记得多添点衣物,别着凉了!”
“多谢少爷关心!”
“你们各自忙去吧!”
许是坐着久了,还真觉得有股凉意了。这会儿快到一更天了,父亲估计早已睡下了,再去打扰,恐怕不好,不如明日一早再说吧。
宗元向东苑走来,伴随着“咯吱”一声,推开房门,顺手又将门给带上。心思沉得让他疲倦。
“回来啦?!”
这声音来得突然,还是从自己屋里发出的,竟将宗元吓出了一声冷汗。
“什么人在我房里?”
“你爹我!”
此时欧阳烈点了灯,屋里顿时有点光亮了。宗元这才发现父亲正坐在案台前,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
“爹您怎么会在我房里,刚才真是吓我一跳!”
“亏得你还身怀绝技,连屋里有个人都没防备着!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魂都不知道搁在什么地方了!”
“爹半夜三更在我房里,又不点灯的,难不成就是来考一考儿子的警觉性?”
“考你警觉性?还深更半夜?我问你: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爹关心孩儿,这个儿子知道。只是我睡不着,就到外面走了走。”
“既然人都回来了,为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你早点睡吧!”欧阳烈站起身来,准备往房门的方向走去。
“看来,今夜爹也睡不好,是吧?”
“你也跟你师父学会了未卜先知的那一套?”欧阳烈绕过身旁的案台。
“看来,儿子说对了!”
“既然爹也没心思睡,不如再坐坐,和儿子说说话吧!”欧阳宗元顺势做了下来。
“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话,等明日下朝后来我书房再说吧。”欧阳烈顿了顿,终究还是没说出自己的话。
“今天晚上我去见了义父!”
宗元明显感觉到父亲的身形一震,“什么?你也去了?”
“是啊,刚从他那儿回来。”
“他跟你说了什么?”欧阳烈的表情十分紧张,当自己意识到刚才言语的不当时,随即敛去了那份失态。
“也没什么,只是那些话,我之前都闻所未闻,到现在心里还不是个滋味呢!”
“宗元啊。。。”欧阳烈在踌躇中,开始了激烈地斗争。他想告诉他,可是又觉得说的可能不是好时候。
“爹,您在朝廷能做到现在这样的位置,定然什么世面都见过了。您不管再面对什么事,也仍旧会处变不惊。这些,孩儿可真是要好好学一学。”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孩儿倒是要斗胆问一问爹爹,难道爹爹候在儿子的房间里,就真的没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
“你还真是大胆!”
“爹爹这些年,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是在独自面对这夜色,坐等天亮的呢?估计真正的安稳觉,一觉能睡到天亮的那种,也不是很多吧!”
“你想说什么就说,用不着兜弯子!”
“其实儿子想说的,想问的,父亲应该早就能预料到,不是吗?要不然您又怎么会守在儿子的房里直到现在呢?”
“你若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回房睡了,三更天的时候还得要上朝呢!”
“这些年,爹爹对我娘就没有一丝愧疚吗?”
“你娘?”
“我亲娘!”欧阳宗元给了他一份意外的强调。
“你放肆,谁借给你的胆子?”
“我还有个妹妹,是不是?”
“不就是星辰吗?怎么了?”
“爹爹知道,我所指的是谁?”
“还能有谁?”
“您又何必自欺欺人?!”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道听途说了什么,但,爹敢向你保证,那些都是不可信的。”
“爹,您竟然真敢保证啊,您可想明白,这种保证除了会降低您的威信而外,其它一无作为。不是吗?”
“宗元,今天你累了,早点儿睡吧。明儿一早醒来,今夜那些听着让你觉得不高兴的话,你就会全部忘掉的!啊,听话!”欧阳烈最后采取了这招以柔克刚的法子。
“爹,你就跟儿子说实话吧!你我是父子,还有什么事情是儿子不能知道的呢?”
“你到底要为父跟你交代什么啊?”
“爹不说是吧?”
“为父无话可说!”
“好!爹,儿子也不奢望您能亲口告诉我了。只是您和我都明白:真相就在那里,不是只要谁不说就可以掩盖一辈子的。”
“宗元,爹的好儿子,告诉我,到底你义父跟你说了些什么闻所未闻的事情?”
“他曾经告诉您的,他今晚又全部都告诉了我。”
“宗元,你知道的,若水师傅这些年,状况时好时坏,有时候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他的话,不能当真!啊!”
“您知道这些年我的感受吗?您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吗?当我知道,竟然还有一个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人世的亲人,她就是我妹妹,您知道我此刻的心里已经有多期待她了吗?”
“宗元,你想干什么?”
“爹,你慌什么?这世上您又多了一个至亲的人,怎么我倒觉着您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高兴?哼,当年若水师傅抱着你入府之时,您可知道,为父是用了怎样的方法,才最终让你现在的娘亲来接受你吗?”
欧阳烈陷入了那不可自拔的回忆中去,当年若水身受重伤,自己那时也只是个区区齐州知县。若水把儿子抱到他手上时,只说了句,“夫人难产,这就是小公子。。。”便晕倒过去。
当时自己的姐姐虽为正宫之主,可皇后天性懦弱,在**中根本说不上什么有用的话来,又加上上官家在朝中排挤,他便只落得个小小的知县一职。若非当时的张丞相从中帮助,恐怕他连这知县一职都捞不到手。
可当时的张丞相也不是无缘无故地帮他,后来他才知道,更早几年前,丞相的女儿本是要和上官家的儿子定亲的。可不想后来的某一个夜晚,被一采花大盗给盯上,也不知给她施了什么迷药。结果就是,丞相家的姑娘,未出阁便失了贞操。
后来虽说官府也极力侦办此事,可这件事终究还是坏了丞相家的名声,并且那个采花大盗也没抓着,后来此案也就不了了之啦。由于当时的张丞相也到了快隐退的年纪,可想而知,这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自然都不愿意娶他们家姑娘。这一拖,便又是几年光景过去了。
一次老丞相顺道去齐州看望自己的老母亲,可正碰巧遇上官运一直都不济的欧阳烈。由于当时的欧阳烈一直都不在京城,对这事儿完全不知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张丞相便动起了自己的心思,准备把女儿下嫁给他。
后来他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又是张丞相帮助了他,及时保住了他的知县的位置。而欧阳烈为了能够攀上张丞相这棵大树,也是极力地讨好当时的张丞相的女儿,淑媛小姐,再后来这桩婚事便成了。
婚后的这位淑媛小姐,更是变得异常地敏感。一开始的时候,欧阳烈还是能够百般地忍让。再到后来,连欧阳烈往别的女人脸上多看一眼,都要忍受她的刁钻刻薄。
直到有一天,流言终究还是跨过地域,传到了欧阳烈的耳朵里。那一刻儿,他突然有种想要借着这个理由休妻的念头,并且老家的妻子有书信来说临盆在即。他本打算着等孩子一生下来,就立马休了张淑媛。可事情发生地有点出乎意料,中秋那夜,上善师傅带来的消息,却是自己的妻子已经难产而死,只剩下这一刚出生的儿子。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让他措手不及。他只好抱着儿子,去找张淑媛,向她摊牌。平日里的张淑媛被骄纵惯了,连自己丈夫的眼睛往哪儿看都要管着,可这平白无故就多了一个儿子出来,又让她如何肯接受?可欧阳烈最终给她的,也只有在以下两种中选其一,要么整理好包裹离开他欧阳家,从此再无瓜葛;要么从此安安分分地做孩子的母亲,从此谁也不再提这些事情。
他知道,她不喜欢宗元,故意在乳娘吃的猪蹄里多放盐,让乳娘无奶水可喂给宗元,饿的孩子直哭。孩子夜里有时会哭闹,她忍受不了孩子夜啼,便气得乱拍孩子的屁股。
大约过了一个月,那位送孩子来家中的若水师傅也被救醒了。一开始便告诉他,夫人当时产下的是双生子,还有一女儿流落在外。欧阳烈情知对不住自己的原配,但即便是宗元,长在自己身旁,也不一定过得开心顺遂,何况妻子张氏,既小心眼又不讲理。若自己的女儿真是回到了这个家里,恐怕到时候妻子张氏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事情万一闹大了,他的前途可就全毁了,连在自己身边的儿子,也不一定能保得住。想到此,欧阳烈不得不做出割舍,与若水师傅相约,此事永不再提。希望若水能够认自己的儿子宗元为义子,将来以父亲之礼待之,照顾其周全。
而今旧事重提,好似往事还在脑海一幕幕地回放。
“爹,义父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为人父母者,总有一身还不了的儿女债!”
“没错,可是儿子啊,当时为父确实是情不得已啊!”
“爹,您不需要跟儿子解释当年的事情,那流落在外的孩子,也是您自己的。不管如何,儿子相信,您这些年一定也是会想念着牵挂着她的。所以爹,儿子要找她回来,我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种孤独和无助的滋味,她已经在那种滋味中煎熬了十五年。以前算是各有各的苦衷,现在我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求爹您成全!”
“你要去哪儿找她啊?这天下这么大,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孩儿是不知道,但孩儿的义父肯定知道!当年,是他带我来的相府,他也肯定知道我妹妹的下落!”
“不竟然吧,他这么跟你讲了?”
“爹不是早已见识过义父的本事了吗?有他老人家在,还愁孩儿找不到妹妹吗?”
“儿子啊,你还会回来吗?”
“爹,我会带着妹妹一块儿回家,您只管放心地等着我们就是了。”
“如果她不跟你回来呢?”
“我便一直呆在那儿,直到她肯跟我回来!”
“若她永远不回来呢?”
“爹!”
欧阳烈隐隐担忧着,他现在不用再顾忌着妻子张氏的威势,倒是那流落在外的孩子,他怕被她拒绝。“我们这么多年都不在她的身边,现在忽然出现,她若是和她一样的性子,很有可能就不会回来。难不成她一天不回来,你也就陪着她一块儿不回家?要我这已白了头的人,整日吃不好也睡不好,一直牵挂着你们的安危吗?”
“爹说得也不无道理!”
“你明白就好!”
“不如这样,我们以三年为期。若她最终还不愿跟我回来,我也不会再勉强她!”
“不行!”
“那爹要怎样?”
“此行,你非去不可吗?”
“是”
“好,既然你都非去不可了,为父也同意你去。只是,三年的时间会不会太长了点儿,不如就以一年为限吧!”
“父亲,那是您的亲生女儿,即便是为她花上一生的时间都是值得的,何况这短短三年光景?!”
“你不要太过分,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将来是要成就一番伟业的,如何能为了一个女子,说出这等话来?哪怕她是你妹妹也不行。”
“爹,儿子当尽力而为,就算最终她还是不跟我回来,最起码我在她身边照料了三年,此生也再无挂碍。”
“宗元,你。。。好,我欧阳烈难得有你这么个重情重义的好儿子,爹就不多说什么了。”
“谢谢爹体谅儿子!”
“你准备何时动身?”
“天亮即启程!”
“为何这么急?”
“爹,义父的身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怎么,他身上的病严重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据他自己预感,恐怕是好不了了!”
“他照拂你十五年,功劳并不亚于你生生父亲我。最后一程,有你相伴,他应该会安心的。”
“儿子在此拜谢父亲!”
“既然明日要赶路,就早些歇着吧!你娘亲那边。。。”欧阳烈突然想起了什么,觉得这样说好像不再妥当,便顿了顿。
“为父来替你说!”
“儿子谢父亲,您明日还要上朝,请父亲大人回房早些歇息!”
欧阳烈打开了门,回身似要有话交代,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顺着长廊往自己卧室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