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繁华浮世精剪出的素雅，是唯一让我欣慰的本性。
愁苦的脸上绽出牵强的笑，是我不愿吐露的隐痛。
——如此的错误
“蕊儿，听闻你五月之时，曾见过张大人的令郎。”
阿玛坐在宽厚的镌刻有竹叶的重咖色高椅上，着一身深墨绿色的黑金线交错的短褂长衫，额头很亮，许是映衬后脑发际的效果，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卸下官帽长服的阿玛更像一位懂得生活与关爱子女的父亲。
“只是上次芒种时节，碰巧遇到而已。”
我猜想阿玛突问其事的缘由，眼睛不由得看看左边：是一盆长得俊俏的石菊，花为淡黄，儒雅精致；又逻辑的看看右边：是挂于主座后的帘帐，墨蓝色的帐子很随意的垂下，尽是一波一波整齐的褶皱样。
“绍庚贤侄长你两岁，又是读书人，谈吐举止也应是有礼数的，我是想……”阿玛品着茶，似乎没有意要把事情讲明白，用喝茶咽下了下文。
“他是彬彬有礼，气宇轩昂，也很是文雅，我觉得就像读书的挚友。”我含糊的表达着自己的看法，似乎明白，阿玛问我，作意是看好张家公子。许是到这个年龄段了，儿女情意之事就如潮水涨落，在特定时期出现，避免不了，阿玛敏感，我亦敏感。
“张大人前来，也只是跟我说说家长里短。蕊儿，明年就是皇家三年大选，如若我不禀报圣上小女嫁娶之事，我们也是逃不过大选的，阿玛知道你隔阂深宫，倘若有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这绝比去入选要好得多。”阿玛看着我，眼神流露出真切与心疼，他是老了，已见微微低垂的眼角，那是岁月堆积的痕迹。阿玛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初衷，他是疼惜我的，看到姐姐的周遭，他是不愿我重蹈覆辙的。
“皇宫与我，天地有别，我不喜欢禁锢，如今才七月初，离明年大选还有一年多的时日，还希望阿玛准我参与公子小姐的社交，许是会在明年大选前巧遇良缘。”我微正言辞，原来大选就已经迫在眉睫，一年，我将如何延续缘分，只许一世遇见一人，足以。
“阿玛只希望你跟馥儿能快乐，健康，幸福，我就无所求了。”阿玛感慨的说着，眼看窗外，仿佛多么希望看到他言语里出现的真实。
“阿玛，最近姐姐如何，这深宫后院都隔了我们的信息。越是秋近，真是越发思念姐姐。”我摇着紫菱团扇，想象着春时与姐姐团聚之景。
“前日还跟你额娘说起，我近日常梦见水里有大鱼，馥儿抓着鱼不放，很是喜欢。”说着，阿玛尽一个人乐了，像个孩子，笑的灿烂并伴着幸福感。又接着说“可是你额娘说，梦见这些虽预示有人怀孕，可并不是亲人。要梦见烧饼就好了。”一个“了”字拉得好长，又仿佛在他话的尾音听出了失落。
“烧饼？我倒是前些日子梦见过，只不过烙饼的相貌不好，糊的焦焦粑粑，让人没有食欲。”我尽随意说了那个梦，只是断章取义了。
“真的吗？如若蕊儿真是梦到，就意亲人怀孕，想必是馥儿了，早在民间，这个梦就特别真实。”阿玛激动的看着我，仿佛已经梦想成真了。
而我，依然，只是一头雾水。
离开阿玛的书房，墨晴早在门外候着了。已近午时，太阳的直射尽不留一点任何景物的影子。阿玛书房外有一片不大但算精致的馨芳苑，这里的花草都是精心培育的。瞧见一大簇牡丹，曾记得是去年春时，阿玛托人从闽南移植来的，刚种栽时就只是略大的芽儿，褐色的茎秆透着淡淡的鹅黄，一年之计，竟如此繁茂，花开的富丽娇艳，是太阳黄或于金黄，这颜色我倒形容不来，叶子硕大为深青色，配之，甚是绝美无比。还有一排诱眼的牡丹，叶较之刚才一簇略小，但花叶却是分外有棱角，远远的就可见饱满的叶茎，舒展流畅，像一个有气节的边疆诗人，花开的也很是大气，是高贵的绛紫色，里面的花蕊是粉粉的黄，如此美艳，人间少有。
许是墨晴见我赏的心旷神怡，不觉说道：“如若真去得这牡丹源产地，看上万簇牡丹，真是难以想想的静美。”
“墨晴，你倒是想的美好，这株花为黄色者，是千叶黄色牡丹，出于姚氏民家，品名姚黄，产在闽南一带，这株紫红的，是千叶肉红牡丹，出于魏仁缚家，又曰魏紫，产在边疆维族一带。两地相距遥远，怕是见不得万簇之象了。”我摇着扇，内心也是有一点遗憾的情节，或许美就是这样，不完整但依旧让人留恋。
“小姐，果然聪慧过人，墨晴一直跟随小姐左右，怎么没能耳濡目染，浅淡熏陶呢。”她挠着自己的脑袋，眼神充沛了羡慕与渴望。
“为什么呢？兴许你就是一个傻丫头吧。”我扶扇掩面而笑，喜欢她的单纯与善良。
“小姐都取笑我了。”
她示意要挠我痒痒，毕竟相处的久了，我早已熟透了她，我是个怕痒的人，见势，我早已笑着跑开了。
天很蓝，蓝的没有一点忧虑，如果我是天空中的一物，但愿会是飞鸟，累了，停靠枝头，倦了，寻觅他乡，如果生命止于旦夕，就静静的躺在有草的地方，让野草轻轻覆盖，沉寂于此。
白昼里最后的光线，是很温暖的黄昏。进餐过于饱食，便有意去府外的樟梨小道闲步徒走，佟府离闹市隔一长街，素来此处还算静雅，署至，已不见粉白梨花的开落，茶绿的叶子倒是长得团团锦簇，斜下的日头，照的地上斑斑点点，稀稀落落。樟树在署夏时分，是最能生长的，宽硕的大叶子，挨得挤挤的，比梨树的绿更为浓重，更像是署夏才有的。
想到午时阿玛与我的言语，尽莫名的心悸。以至七月，选秀大抵在中秋过后，精细算算，也不过一年零一个月了，抓不住的是岁月流走，赶不掉的是容颜迟暮。
“看小姐的神色，略有不畅，墨晴自当立解小姐的烦忧。”墨晴走进我，语气很温暖的说。像是姐姐的口吻，更像朋友的口吻，仿佛我快乐了，她便幸福。
“阿玛今早与我言谈，明年秋后大选，如若我未有婚约或是大疾，必当如期参选，选不上甚好，只怕选上了，住进皇城，周遭命运就已成定数了。”我持着云烟扇，重重的压在心口，长叹着气，如今就算手拿团扇，假借踏实之感，也是自欺欺人了。
“墨晴自小跟随小姐，理解小姐自由之心，都不曾养的一只圏笼之鸟，虽在府上不常外出，但毕竟是佟府，是自己的家，只能算安于闺阁，恪守女儿家本分，倘若入宫，宫廷虽大，也仿佛是被枷锁了，心被禁锢了。”她是懂我的，句句说透了我的心底。只是我逞强，从不在她面前坦白所有，可是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就知道了下文。懂我，所以附和着我的逞强。
我捋揉着鬓角未梳起的碎发，眼神敬畏的全投给了欲坠西下的太阳，对于自由，也只有自然之物才能真实的追逐吧。
“夕阳斜下，倩影幽动，是蹊跷还是不约而至呢？”从身后传来一男子的声音，微重而清晰。这般调侃想必只有他才会与我同说，有点轻浮的不矜持，但却多添了一份兄长对妹妹的疼爱与戏弄。
我回首，他高高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眸，见到他自是惊喜与快乐的，我微笑的说道：“图公子，几月不见，别来无恙。”说笑间，他已走进了我。
墨晴问了图协领，他慧心的与之微笑，示意安好。
“近日公事甚少，未时去的予卓兄处，与之陪学两个时辰，说道佟佳小姐也近两月不见，知你不便外出，他也不便来府，就让我今日前来看望佟佳小姐。”太阳的余光照在他的脸上，明暗有致，更凸显了他武将的棱角。
“承蒙图协领与予卓师兄的挂念，还想的几日后去看望予卓师兄，检验他的学习近况。”我尽量掩饰想见予卓的情愫，但言语里，还是厚重的提起了他。
“你们各自都不用藏匿太多话，我都明白，”随手细心的从袖口中取得一件叠的齐罗的写纸，轻轻的递给我，“云中我寄锦书来，是予卓写给你的，拿好了。”我觉得他将信至于我手时，是用力的，许是暗示我不要他人晓得。可是今时，我却希望父母察觉我们的儿女私情，或赞同或斥责，都渴望有明确的表态。
“谢谢图协领的前来，不妨进府喝杯茶。”我邀他进府，想真心以表谢意。
他只说天色渐晚，改日再聚，便辞了去。
天微暗，府前的走道已经都点起了灯盏，是过于太早，等不到天黑，灯火就不会完美。
我伫立了片刻，轻轻从袖口抽出予卓的信，是两次对折的痕迹，背面就可见俊逸的笔法，顺着折痕，我小心的轻轻打开，字数不是繁多，就简单的几行，是一首青词：
宠柳娇花细雨时，水印青色，斗草璞碧，素颜如兰单影姿。
归远似起纸鸢对，一字成诗，人字情长，窦开不断意潇笛。
我读落一遍，又起始头，简单的两行小字，尽硬生生的放不下，借着微弱的红晕灯色，更觉此词可圈可点，词义迷幻。不觉口念道“一字成诗，人字情长”。
“小姐黄昏时，还面愁凝簇，这会子眉宇间尽是孩提般的满足。”墨晴掩着中蓝色绫罗帕子笑我的善变，“许是只有，予卓公子心灵相惜与小姐，人不至，锦书也足以解开小姐的愁楚。”
“你这丫头，又满口尤说了，我是知足常乐者，这词写的甚好，我才忘了稍前的忧虑。”我辩解，只是在她面前辩解已显得逊色无力了。
我笑自己的掩饰，她笑我的假装，明明是两个透明人，不说破，却彼此意会神明，笑逞强笑被看穿。
“小姐，原来你们在此处，让我好找啊。”诗雯急急地从大门处不多的阶梯上跑来，见势，我忙忙的收好信，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姐，老爷入宫回来，有要事与你相说。”她跑的很是气喘，想必定有急事。
我跟墨晴即刻匆匆的行走，夏季白昼过长，戌时天色也只是轻轻微暗，来至正殿，阿玛已经正襟危坐，额娘也是座好等着，她眉目言笑，示意我坐在其身旁。
“阿玛，所为何事？”见他们都是自在的，喜于神色，我试猜会是好事。
“午时，圣上宣我入宫，见的馥儿，”阿玛故意掉我胃口，端起茶盏品了一口茶，又看看座与身旁的额娘，“我佟佳要感恩啊，馥儿怀有皇家子嗣了。”
“是吗，真是伟大的姐姐，阿玛可知已有几月大了？”我高兴的拍手示好，这件喜事，我们家足足盼了八年有余。
额娘语气柔和的说：“已快四个月了。”看得出阿玛，额娘是高兴的，这比当时姐姐册封更让我们高兴。
我抓着额娘的手兴奋的说着：“我要当姨娘了，我是小姨娘了。”
突然觉得好幸福，一瞬间忘了所有，只有姐姐，如若姐姐幸福我就跟着幸福了。但求双亲安康，还有他，如果我的夙愿将成真实，不念荣耀，不意名利，只求与之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月牙白的微光袭照帘幕，翡翠色的帘子借着弱弱月光更显清透，月亮很圆，圆的像姐姐的瞳孔，纯净清澈，好美的月圆之夜，我的心事一件件浮出而又一件件陨灭，间断间，我明白了悲欢离合，还有成长中层出的不尽人意。
清丽的晚幕，听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我凝视晕开淡淡光圈的月儿，全盛满了韶华的模样。即理即乱的头绪，整不停的晚风，它们取代着而又被取代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