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逆行>炎临帝国的北缘边境是羽化,羽化城的北缘是扎那荒漠,扎那荒漠的北边就是聊由城,聊由城墙为界,北边便是坤承辽阔的国土。
一骑黑马在扎那荒漠中疾驰,蹄下的尘土向着羽化的方向划出一道模糊的线。一整天的奔行似乎完全没有拖慢战马的速度,反而在气温骤降的夜晚速度更快起来。与其说凉爽,不如说寒冷。马背上的人除了眼睛之外已被拖地的长袍裹了个严实。
然而终究抵御不住寒风的侵袭,袍布下的手指紧握住马缰,骨节已经冻成了紫红。大漠中是没有多少风的,但马的速度却造就了风的形成,不断折磨着它背上的主人。毕竟是起义军的首领,虽然皮肤都被吹得开裂,却丝毫没有叫慢战马的意思,依旧坚定而快速地向起义军大营前进。
虎闲飞彻夜未眠。
舵主已离开将近半月,却没有任何音讯,而舵主交给他的任务仍未完成,他不知应该盼着舵主早点归来还是晚点归来。
马蹄声!
虎闲飞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正要出帐,却差点撞在一个急匆匆欲进帐的人身上。
“舵主!”虎闲飞一惊,急忙从帐门前退开。
少年欠身进了帐,把裹在身上的大袍脱下随手扔在椅背上,在火炉旁坐下暖起手来。少年抬头冲虎闲飞笑道:“明明是夏天,扎那荒漠的晚上还是那么冷。”
虎闲飞生怕他提筹集粮草的事,也不好先开口,便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是啊,舵主是南方人罢。”
少年道:“是。”
“南方的天气极暖和,舵主不习惯也是自然……舵主是炎临国人?”
少年笑道:“我又不是你,明明是坤承人却来掺和这等要命的事。我自然是炎临国人,炎临天阜人。”
“帝都!”虎闲飞暗自吃惊。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个故人来,便道:“舵主怕是没见过雪……天阜是不会下雪的。”
少年微微一顿,道:“小时候没见过,后来家里出了些变故,便漂泊四海,北方的雪,极西的青霞,狐木的祭火,潘伦的瀚原,都被见识过来了……”
“我师父也是天阜人,我来秋刈会,一半以上原因都是她的意思。”虎闲飞道。
少年露出些微惊讶的神色,“你师父竟是炎临国人么……那尊师的名号是?”
“赵芸丹!”虎闲飞的眼中放出光来,似乎极骄傲有这样一个师傅。
“沂门下的女剑圣!”少年也吃了一惊。
沂门是江湖上最有威望的门派,早在五百多年前创立,近几十年来更是空前兴盛。沂门的掌门人都被江湖中人誉为剑圣,而赵芸丹已连续六年在沂门一年一度的祭剑大会上夺魁。早在四年前,赵芸丹就已夺得剑圣的名号,成为沂门的掌门人。而直到两年前,这女剑圣的名号才被动摇——沂门中出了个奇女子,名叫钟离欢,以一招之差败在赵芸丹剑下,钟离欢当时年仅十七岁,虽然败了,却致使赵芸丹重伤,三月方才痊愈。关于那个经典的一战争议颇多,有好事之人玩笑沂门阴盛阳衰,也有传闻说钟离欢是故意输给赵芸丹的。
想起这些,少年不禁微微一怔,默念了一遍赵芸丹和钟离欢的名字,嘴角浮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粮草筹集的怎么样了?”
虎闲飞正自豪着自家师傅,忽然被少年一问,心里顿时炸了毛一般,支支吾吾道:“这……舵主……崔任还没回来,等他明天回来…一起再计?”
“现在筹了多少?”少年接着问道。
虎闲飞心里一沉,抱拳道:“是属下无能,目前筹集的粮草只够秋刈会的八千门人撑十天。”
少年被虎闲飞一副拼死的表情吓了一跳,听他一说,愣了一下,不由得大笑道:“我当是什么严重的事!闲飞,你这句‘属下无能’说的也忒难听了吧。”
尴尬的神色在虎闲飞脸上浮现,他起身咕哝道:“舵主,你不该派崔任那厮去筹粮……”
那蛮子一进村就大吼:“有粮的全部交出来,是男人的就跟老子去打仗!”闹得整个村子鸡飞狗跳,还强拉了几个壮丁服役,气得虎闲飞七窍生烟,还得跟在那蛮子后面给人家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把人送了回去还赔了银子,生怕会对秋刈会口碑不利。结果那呆子临走了又回头吼了一句:“老子是秋刈会的,有嘛事冲老子来,别他妈看虎哥好欺负……”
最后不知是抢的还是筹的一堆粮,但数量却是羞于启齿了。
少年拍着桌子大笑着听完虎闲飞的牢骚,末了,平下气来说道:“崔任生性如此,我早就听老舵主说过。我之前说过能筹多少是多少,能撑十天已经不错了。在整个秋刈会中,李氏兄弟静得下来,其余几个堂主也耐得住性子,即便对我不服也不会有太大动作,唯有崔任,他脾气火暴,如果不找点事情让他忙,在门里闹起来,你们可压得住?他本就有气,与其让他在门里伤了和气,倒不如让他到外面撒野,大不了你和李氏兄弟辛苦一下帮忙料理一下后事,怎比得秋刈会内讧?”
听完少年的一番话,虎闲飞顿时明白过来。
少年又道:“这一次事出突然,走的仓促,没和你们说清楚,匆匆忙忙回来见了几个人就又走了。龙吟被送往京城大奕,你知道么?”
虎闲飞大惊:“这……属下不知……舵主……”
“我在半道把他劫了,他现在在聊由,定远帝应该暂时不该动他,他现在很安全。”少年道:“天快亮了,你去营中四处看看,把一堂主龙吟的事告诉大家,顺便告诉所有堂主到我这来,我有话要说。”
虎闲飞点点头,朝帐外走去。
听得脚步声远了,少年悠悠道:“你偷听多久了?出来吧!”
身后的空气似乎犹豫了一下,逐渐扭曲起来,等清晰时,黑白子的身影显现出来。黑白子嘿嘿笑道:“又被你识破了……”
少年道:“凡是动用了元力,就别想在我面前混过去。”
“和定远帝谈的怎么样?”黑白子道。
“没怎么样……只是答应了他几个条件。”少年沉声道:“他动心了,但还没决定借兵给我,想必是不太信任我,想再观战一段时间再说。我不逼他,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借,这也是我把龙吟安在聊由的原因。”
“一堂主耐得住性子?你们在奋战,他在聊由享清福,可能吗?”黑白子道。
“龙吟处事上不老练,恐怕不明白其中利害。定远帝和龙吟是亲戚。龙道远又护子,两个人都不希望龙吟掺和进秋刈会的起义中。如此,我便把龙吟踢出秋刈会就得了,这也是为了龙吟好。定远帝虽然现在未与我结盟,但他也是有这个意思的,如果定远帝真有心借兵,他就不会动龙吟。龙吟虽然是秋刈会的人,但始终是心怀坤承国,若真叛了坤承来投秋刈会,他心里也不好受。我让他好好呆在聊由,日后定有大用……你别盯着我两眼放光,口信我已经让人送去了。”少年道。
“谁?”黑白子很不满意有人抢了他的生意。
“从你手里要走龙吟的那位啊。”少年道,“我朋友。”
黑白子哼哼了两声,开始刨虱子,道:“那么自信定远帝会借你兵?”
“定远帝这样的人,利诱永远比威逼好,只要利益够大,他就舍得那三万兵力。”少年道,“我给他三个好处。”
“第一个,两国邻友,百年不以兵戎相见。”黑白子笑道,“这是最低利益的要求,不错吧。”
“呵,你到懂我在想些什么,”少年道,“第二,我跟他提到了《大荒书·治世录》。”
“提到?”黑白子咀嚼着这个词。
“对啊,我什么都没跟他说,我只是让他知道我有逆世残卷,但没跟他说我有治世录,没跟他说我会把治世录给他,没跟他说我的逆世残卷是从《大荒书》里来的,我什么都没跟他说啊。”少年单纯的眨着眼睛。
“太黑了吧……”黑白子说,“皇帝都被你骗了。”
“谁说我骗他了,我没骗,我可什么都没说。”少年笑道,“再说,他真的想要《大荒书》就借兵啊,借我兵跟我去打天阜,打完天阜不就可能有《大荒书》了吗,如果真的有了,他有本事就来抢啊,抢得过我就送他。”
“那第三个要求呢?”黑白子问道。
少年沉默下来。许久,少年轻声道:“定远帝的父亲,也就是龙道远的哥哥,前代皇帝,为龙氏长子,皇帝早逝,皇位按理应该传给年仅九岁的定远帝,但朝中立龙道远为帝的呼声很高,前代皇帝的结拜兄弟陆同斋肃清乱党,稳定朝野,扶持定远帝登基,整整二十六年,兢兢业业……”
黑白子微微挑了挑眉,没有打断他。
“陆同斋的汗马功劳,定远帝心如明镜,把朝廷和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定远帝也很是感激,但定远帝不是三岁小孩,天下毕竟是自己的天下,他人管得再好,也终究是他人管出来的,定远帝没有理由对陆同斋下手,即使有机会讲什么谋反的帽子扣上去,看在功劳赫赫的份上也不能对他下手……”
黑白子缓缓从椅中站起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少年,道:“你想说什么?”
少年低头,没有去看黑白子,“可怜陆同斋一生勤恳,他亲手扶起来的定远帝却对他动了杀机,想当年他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来扶持定远帝,连他最爱的……”
“你想说什么!”黑白子的声音明显有些波动,他微微握了握拳头。
少年抬头,明澈的双眸安静地看着他,语气淡淡的,“我和定远帝说,我能帮他名正言顺的除掉陆同斋。”
黑白子呆住了。
两人沉默下来,少年看向黑白子的目光没有一丝掩饰,只有平静的坦然。许久,黑白的低声地笑了,然而那声音却有些诡异,整个大帐中只听得见他声音不大的出气声。过了一会儿,黑白子吐出最后一口气,微笑着看向少年。
“王,八,蛋。”他一字一顿的说。
少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黑白子缓缓走向少年,拎住少年的衣领将他从椅中提起来,猛然一拳狠狠打在少年清秀的脸上,少年暗自握了握拳,却始终没有还手。“你给我听好了。”黑白子沙哑着声音,眸子正正对上少年的眼睛,“别以为你有逆世残卷就可以随意摆布别人的命运。”黑白子咬了咬牙,松开手,一把把少年扔在地上。
少年吐出一口血沫,鼻子里又流出血来,他用双手轻轻按在脸上,放下双手时,脸上的青肿已然全部消失,仿佛从来没被打过一般。“你刚才动了杀意。”少年淡淡地。
“的确很想杀了你!”黑白子看着少年狠狠道。
“想杀我的人很多,不缺你一个。”少年从地上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反正我说与不说这话你都要杀他,就顺便借我用用吧。”
“这是我自己的复仇!”黑白子吼道。
少年的眼垂了下去,他知道。他不说那句话,黑白子要去杀陆同斋,但是那是他自己的意思。但少年说了那句话,黑白子就变成受他指派除去陆同斋,结果相同,但性质却变了。
没有人喜欢被利用。
黑白子向帐外走去,少年道:“我可以帮你,什么时候都可以,陆同斋那里有我的线人。”黑白子却似没听到一般径直往外走去。
“对不起”。少年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黑白子顿住了。他回过头,只见少年看着他,眼睛里找不到任何造作的影子。“你打我吧,要杀我也可以,但是这件事我别无选择。”少年直直迎上黑白子的目光。
“没有人杀得了你。”黑白子道,“你我都在复仇,只不过,我复仇的对象是陆同斋,而你复仇的对象的天下。你的目标比我大了些,我自然得被你踩。”
“你杀了陆同斋后,我必须杀了你,你要明白……”
“我很明白!”黑白子提高了声音,“在你成功之前还会有多少棋子死在你脚下,你好好想想。”
“你不杀他,我就没必要杀你了!”少年低吼道。
“你不起义,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会死!”黑白子道。
少年呆呆地坐了下来,好似钉在椅子上了一般。
“我们都一样,谁也没权利说谁。”黑白子笑了,“白老板,你今天卖了我,但只要我一天不死,咱这生意仍继续做。”
少年什么话也没说,仍是呆坐着。
“我知道你不信命运,但冥冥之中却仍有定数,这世上的却存在着命运。”黑白子道,“就如同你要起义,就要借兵,要借兵,陆同斋就要死,陆同斋要死,我就得死,我要死,你也得死,这就是命,注定的命。”黑白子挑开账帘,外面天色已亮起来了,他眯了眯眼走了出去,再也没回头。
“你动摇了?”空气中传来一个低哑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男声。
炉火已经熄灭,少年笑了笑,依旧缩在椅中。
沉默了许久,少年缓缓站起来,轻声道:“四气异生,岂容正邪双行,我不行,他人便行,我不杀人,人就来杀我。”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恢复以往的神情,冷冷一笑,道:“我早已没有选择了。”
男子无声,仿佛凝滞的空气也渐渐消散开来。
帐外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少年调整了坐姿,端端正正坐在方桌旁。几位堂主陆陆续续走进帐来,虎闲飞最后踏进帐门,脸上阴晴不定。少年一看,十二位堂主只到了五个,李氏兄弟李岚、李先觉,虎闲飞,崔任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子,便再无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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