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演完了,人们纷纷满意地离去,宗洋却还不走,等到人们全都散去了,他对振中说:“表哥,我可不只是带你来看戏的,走,去见见我的朋友。”
“朋友?”振中诧异,宗洋以前至多是淘气,现在怎么这么叛逆。他本人对这些戏子没有成见,不过,要是叔叔知道他们跟这些所谓下九流交朋友,一定会不开心的。
那个年代,唱戏的和窑子里的,同样都是下九流。能有几人成为像梅兰芳那样的大师?
“对啊,你不想看看白娘子和小青卸了妆是什么样子吗?”宗洋说。
说实话,振中非常想知道,看宗洋的神情也能想到,一定是美人。
宗洋引着振中到了后台,戏子们正在卸妆,收拾戏服。
“看,那就是白娘子。”宗洋说着指着一个女孩子,宗洋向她走过去,继续向振中引见:“而且是我师傅,卢秋玲,女侠,她功夫好得很。”
卢秋玲是个美人,只是脸部线条略显硬朗,振中想起插画故事里的杨门女将。
振中奇怪地问宗洋:“什么叫你师傅啊?”
宗洋说:“难道只有你才能学功夫不成,我也很喜欢的,可惜我爸爸把这看成玩物丧志,不肯找人教我,我只能自己拜师了,秋玲的功夫好的不得了,她练过霍家拳。”
宗洋又对秋玲说:“这个是我表哥,奉天来的。”
振中点点头,笑着说:“幸会,幸会。”
卢秋玲也毫不羞涩地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陈振中听到一个婉转玲珑如夜莺般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秋玲姐,我先回家了,我妈还在家等我呢。”
那一秒钟,声音送到振中的耳际,眼前就是那个玲珑娇小的姑娘,她一边走出来,一边轻轻地绑好头发。她穿着很朴素,样子清纯而可爱。无论经过多少年,无论这段记忆有多么恍惚,振中始终记得初见时沈月眉的样子。
她大大的月牙眼,不笑的时候也盛满了笑意,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不必任何脂粉陪衬,鼻尖似乎有微微的汗珠更显得玲珑可爱。她抬起胳膊在辫子上绑上红绳的那一刻,半截雪藕般的臂膀露出来,振中有一种心跳忽然加快的感觉。
“你是,小青?”陈振中问道,他觉得这个问题好像没有经过大脑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沈月眉很羞涩,她微微点了点头,也不想弄明白这么英俊的一个少年是哪里冒出来的,就匆匆跑开了。
振中觉得她很可爱,一举一动,天然娇憨,他喜欢有点羞涩的女孩子,读书的女孩儿现在天天喊着自由平等民主,这一点振中倒是赞同,只是她们越来越和男孩子没有了区别,天不怕地不怕的,虽然令人可敬,也少了几分可爱,少女本来就该是羞涩的嘛。
那晚,沈月眉的面庞在陈振中面前一直闪,一直闪,每当想起她可爱的模样,振中就忍不住微笑。他在床上兴奋地翻来覆去半天,才挂着微笑睡去。
当时,陈振中不明白这种感觉,至少不是彻底地明白,后来,细细品味,他便懂了,这叫做怦然心动,和一见钟情貌似而神离。
此刻,他无暇回顾和沈月眉与卢秋玲的相识,不顾秋玲正在舞剑,上前一把抓住秋玲的肩膀。秋玲一个趔趄,慌张地收住手中的剑,猛一抬头,陈振中清秀的脸已经近在眼前。他的脸色红润,鼻翼扇动着,眼睛中似乎闪着亮光。陈振中急切地问道:“秋姐,这几天你见到眉儿了吗?”
秋玲摇摇头说:“没有,从她上学后,我们见面就少了许多,最近我一直没见过她,哦,对了,游/行那天她还来我这里找过你,你没事了吧?”
振中松开秋玲,喃喃道:“我没事了。”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台阶上,抱着手臂一言不发。秋玲和宗洋互相看了一眼,秋玲在他身边坐下,问他:“月眉妹妹怎么了?”
振中沮丧而焦急地看着秋玲说道:“我找不着她了,她不在家。”
宗洋凑上前来说道:“表哥,你别担心,要不咱们再去月眉妹妹家一趟,说不定她们已经回去了呢,再说了,再跟周围邻居详细打听下嘛。”
陈振中点点头,事到如今,他没有什么情绪回家吃饭压惊,找不到沈月眉他就是惊弓之鸟。只有确定她没事了,他才能没事。自从爱上沈月眉的那天起,陈振中就懂得了牵挂的滋味,他知道,他和沈月眉的生命已经彼此连结在一起,光是想想和她分开,他都无法承受。
秋玲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吧。”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陈振中这样愁眉不展,以前的他总是健康阳光朝气蓬勃的。
沈月眉家依然没有人,宗洋和秋玲帮忙打听着沈月眉的消息,陈振中机械而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听着。
“她女儿,好像去游/行了吧,学生们闹得很厉害,政府出来镇压了,之后,老太太好像住院了,你们去医院看看她不就知道了。”一个拎着篮子准备去买菜的中年妇女说。
“她在哪家医院?”陈振中赶紧过来问。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又打听了一会儿,邻居全问遍了,连小孩都给了块糖哄着说了点什么,还是一无所获。陈振中斩钉截铁:“走,去医院。”
“哪家医院?”宗洋问。
“不知道,”陈振中回头说,“一家一家找。”
宗洋皱皱眉头,还没开窍不具备情窦的他,不能理解振中对沈月眉的牵挂与担忧,他说道:“你疯了吧,北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啊,再说了,天都快黑了,你要找到什么时候,我累死了,明天行不行,我妈还等着咱们回去吃饭呢,你放心,月眉那么大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你不去我自己去。”陈振中有点冰冷地说,说完拿起脚就走。
“我陪你去。”身后忽然传来秋玲清脆的声音,振中回身看着她,她的眼眸在夜色下亮晶晶的。陈振中轻轻说了声:谢谢。
宗洋无奈地拍了一下振中的肩膀:“我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回家我妈骂我你可得替我分担点啊。”
陈振中勉强笑了笑,皮笑肉不笑,三个人开始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寻找。这简直是大海捞针,他们既不知道沈大妈住在哪家医院,也不知道她生的什么病,住在哪个科室,最重要的是,他们一直管她叫沈大妈,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陈振中隐约记得沈月眉说过一次,沈大妈好像是叫沈陆氏,也记不清楚了。
或许是心诚则灵吧,在找到第三家医院的时候,路过走廊时,静悄悄的走廊里,传来护士和沈大妈说话的声音,尽管那个声音几乎小于人的听觉极限,陈振中还是灵敏地一下子听了出来,他奔跑在走廊里,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陈振中忘记要敲门,猛地推开门,沈大妈看到他出现在眼前,着实吃了一惊。而陈振中也吃了一惊,眼前的沈大妈,面容憔悴,露在外面的双臂简直枯瘦如柴。以前她的眼睛里因为年轻丧夫而没有多少光彩,自从看到女儿与振中在一起后,不能说容光焕发吧,但是整个人精神状态比以前好了很多。和陈振中在一起的这三年,沈月眉在她脸上见到的笑容比之前那些年加起来还要多,而现在,她比过去更加憔悴了三分。
“大妈,您怎么样了?”陈振中走近病床前。
沈大妈凹陷失神的眼睛看着陈振中,说:“没什么,人老了,毛病就多了,摔了一脚就到这儿来了。”
“要紧吗?”陈振中问候道,“您安心住着,不用担心钱,我去交住院费和诊疗费,您安心住些日子。”
“哎,振中,不用了。”沈大妈急切地起身阻拦,“不用了,韩将军都安排好了。”
陈振中的心脏猛地被锤子砸了一下,他疑惑地回头说:“韩,将军?您什么意思?”
沈大妈说不出口,她看了护士一眼,护士说道:“韩将军吩咐了,要给外老太太用最好的药,住最好的病房!”
韩将军!外老太太!
宗洋和秋玲都大吃一惊,转头看向沈大妈,沈大妈只是默默地把头扭向一边,不置一词。
陈振中不顾一切地抓住那个**,问道:“你说她是谁?外老太太,你什么意思?”
**的双肩被陈振中的手抓得生疼,她皱眉说道:“你这人有病啊,外老太太什么意思还不懂吗?韩将军最近刚刚娶了一个六姨太……”她察觉到周围氛围不太对劲,就打住不说了,只是冲着沈大妈以目示意,无声地告诉陈振中就是她女儿。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陈振中放开**,喃喃自语似的对着窗户说道,“我跟她认识三年了,我了解她,她不可能抛下我!我戒指都买好了,我准备游/行之后就给她的。”说着,声音哽咽,陈振中是个男生,自尊心强,即使伤心,也不愿意在人前落泪,他背对着大家,看着夜色中透明的窗户上映出屋内的陈设,和他晶莹的脸庞。
“振中,”沈大妈轻声说,“眉儿和你是有缘无份,她不能再爱你了,你也别再,爱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