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中背对着众人,手在衣袋里紧紧攥着那个戒指盒。被关起来的时候,他竭尽全力,提心吊胆,才没让这戒指被那些搜刮不满的官兵收走。这些天,在监狱里,听着那些慎人的打骂声惨叫声,面对一无所知的未来时,除了心中的信仰和热血,还有这个红色的戒指盒,像一团火,温暖了他的心尖,像一轮红日,带给他希望。他在黑暗中看到它,抚摸它,阴霾的心情就能获得一时的平静与坦然。等到得知自己和同学被释放时,他拿着那个戒指盒走出牢房,手上脚上的镣铐都被解开,头顶的阳光特别温暖,他低头,看到阳光下手中那团火红更加鲜艳。
沈大妈看着陈振中落寞离开的背影,眼泪抑制不住地决堤。泪眼朦胧中,她想起那天去韩府看望沈月眉的情景。
韩将军坐在沙发上抽雪茄,她心含怨恨地站在一边,却不敢忤逆他,韩将军居低依然临下地说道:“老太太”——其实沈大妈尚且比韩将军岁数小呢——“你看看这里,不比你家里好吗,月眉跟了我,会过苦日子吗?”
沈月眉扶着楼梯从楼上一步一步走下来,她一路低着头,见到了母亲,哑声说了一句:“妈,您来了。”
沈大妈心疼,不想才几天,女儿憔悴成了这个样子,完全不像以前那个纯真爱笑甜美的小姑娘。沈大妈把怨怼藏在心里,低眉顺眼地对着将军福了福身,说道:“将军,我带眉儿上楼去说话了。”
韩将军很通情达理地表示这也是她老人家的家,不必拘谨,一会儿顺便留下来吃晚饭。
在楼上沈月眉的卧室里,沈月眉哭着对沈大妈说:“妈,你千万别告诉振中我是被逼的,如果他知道了,以他的脾气肯定会出事的!我已经不是清白的姑娘了,我配不起他了,你叫他忘记我吧!我不能害了他,不能脏了他。”
路上,三个人站成非常奇怪的队形,陈振中遥遥领先,一路走得风一般快,胖胖的宗洋一路追赶着,不停在后面聒噪着:“表哥,慢点,慢点,我赶不上你了。”
陈振中自顾地走着,丝毫不理会后面宗洋的喊叫,但是他和秋玲的谈话却被风吹着,一字不落地送到耳朵里。
宗洋说:“真没看出来,沈月眉是这种人,得了表哥这么多好处,一转眼,表哥有难,她就迫不及待地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秋玲看着前面蹭蹭走着的陈振中,担心他听了心里不好受,心里责怪宗洋太幼稚不懂感情不会说话,就骂道:“你别乱说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不清楚呢,咱们都知道月眉不是那样的人!”
宗洋从小养尊处优,又没经历过感情,所以思想幼稚得很,只顾替表哥打抱不平却忽略了陈振中此时内心多么难受与纠结:“这才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攀龙附凤的女人,表哥真是白白为她付出了这么多!”
“好了,你怎么没完没了了,振中现在心里乱着呢,你让他静一静吧!”秋玲忍不住严厉地斥责宗洋。
宗洋被她这么一呵斥,心里不服,自找台阶地喃喃道:“我这是帮着他早日看开了,清醒过来,他才不会再难受了。”
尽管声音很小,陈振中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受不了了,耳边瞬间炸开千万种声音,有沈月眉的,沈大妈的,宗洋的,秋玲的,他不管身后宗洋和秋玲的争执,一转头跑开了。
秋玲向前一看,陈振中已经跑进了一条胡同,不见了踪影。她生气地瞪了宗洋一眼,说:“你看你干的好事,你表哥没来过这儿,要是迷了路,看你怎么办?”说完,就飞跑过去,秋玲练过功夫,跑起来很快,像一阵风一般刮过,宗洋追赶不上,只能停下来不满地喃喃道:“那么大人了,还能丢了。”
已经看不见两人的踪影了,宗洋只好讪讪地踢着石子回了家。
秋玲沿着大街小巷寻找着,她很怕自己跟振中走叉了方向,忽然,她看到胡同口有个少年靠墙坐着,身形很像振中,她从心里到脸上都笑了出来,赶紧跑上前去。她看到陈振中缩成一团坐在墙边,睫毛上亮晶晶的,似乎粘有泪水,见她过来赶紧拭去。
秋玲在他身边坐下,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她想了半天,只是犹豫着把手搭在振中胳膊上,柔声说:“别难过了。”
陈振中说:“我就是不能相信眉儿是那种人,除非她亲口告诉我她要荣华富贵不要我,我才相信。我一直想不明白,怎么我被捕出来后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我被捕时,眉儿不是还很着急吗,如果她变心了,为什么要替我着急呢?我刚才脑子里乱乱的,现在有点想明白过来了,我觉得,眉儿一定是受了什么威胁。你也知道那些人都是些土皇帝,说穿了有些就是恶霸土匪,眉儿她一个弱小的女孩子,如果受了什么胁迫,怎么能跟那些人抗衡得了?”
秋玲轻轻把手搭在振中胳膊上,她第一次跟他距离这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她的心噗通噗通跳着,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振中,她被惊艳到了,这世上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后来,随着了解逐渐深入,秋玲感慨这世上真有这么完美的人儿,陈振中不仅长得周正,人也聪明,家境优越,最难得人还非常好,秋玲不是新式女子,不看外国的童话,不知道白马王子的概念。她是个大方的姑娘,可很长一段时间,跟他说话都会结巴和脸红,她讨厌自己这样,觉得他也不会喜欢,可越想努力越无法改变。她觉得他光芒万丈,自己只能蜷缩在他的阴影中,默默地低入尘埃,内心里开出花来。
这时,她正想着说些什么,陈振中又说道:“秋姐,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吧,我什么都答应。”秋玲想都不想地说。
“要是眉儿亲口告诉我,她不要我了,她要荣华富贵,我决定从此忘了她,以后再也不提起她。可是,要是她真的是被强迫的,我,一定要救她出来,你能帮我吗?”
秋玲内心小小地震撼了一下,陈振中此刻无比坚定与阳刚,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浑身散发出一种男子气概,有情有义,有始有终,有责任有担当,令秋玲敬佩又感慨万千,他已经不是十五岁时那个青涩的少年,他已经长成了男子汉。
秋玲想,就算沈月眉真的变了心,自己也配不起陈振中这么优秀的条件,可是,她会力所能及为他做自己能做的一切。秋玲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振中看着她,知道秋玲这样的江湖女侠,一诺千金,他终于勉强笑了笑,说声谢谢。
秋玲说:“可是,振中,你不要太幼稚了,你的心是好的,但是咱们拿什么力量跟将军抗衡呢?”
“我不知道,我一直想着,在明处,我叔叔认识一些军界的人,或许能帮我,在暗处呢,我知道你们这些江湖上的人,你,你哥哥,还有他收的那些徒弟,是最嫉恶如仇的,也都功夫过人。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就是眉儿对我,到底变没变心。”
秋玲看着他,心想,他的叔叔未必肯帮他救沈月眉而得罪将军,况且也不一定有那个能力。但是她不愿意打击他,于是点点头。两个人不再说话,就这样并排坐着,看着天空中那一轮圆月。
陈振中回到叔叔家时,叔叔一家人吃饭到了一半,看到他回来,婶婶拉他过来坐下,说:“振中,快来吃饭,我特意让厨子做了你最吃的糖醋鱼。”
陈振中勉强笑了笑,尽管饿了一天,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没注意到,叔叔和婶婶一直眉目示意着什么,叔叔示意婶婶,你说吧,婶婶不满,你的亲侄子还要我来说。
陈振中味同嚼蜡地吃着,婶婶忽然清了清嗓子,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连塞得满嘴都是的宗洋也停下筷子看着妈妈。
婶婶语重心长:“振中啊,以后可千万别再参加什么游/行啦,你现在好好读书就是救国最好的办法了,咱们为什么老被欺负,还不是因为落后吗,国家指望着你们成为人才,不是去搞政治运动!哎,你不知道,王部长的女儿死了,死得那个惨啊,他太太都快疯了,有学生去她家说要追认为英雄,都被王太太赶了出去,追认英雄又能怎么样呢,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就这么没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怎么跟大哥大嫂交代啊?”
陈振中默默地吃饭,他知道,叔叔婶婶不是不理解他,他们也都是有知识有素养的人,只是,他在北京若出了事情,父母势必会怪罪叔叔婶婶。当听到那个惨死的女孩时,他气愤地筷子都在发抖,这还有天理吗,上海的资本家随便打死工人,学生抗议还要被政府残杀!还有他的眉儿,一夕之间,莫名其妙地成了将军的姨太太。这他妈的是个什么样疯狂而混乱的世界啊!
陈振中感到叔叔婶婶还在看着自己,等待他的答复和承诺,他低沉地说道:“我知道了,你们放心。”
这时,电话铃响了,适时地打破了饭桌上有点尴尬的气氛,佣人报告,说是罗小姐。婶婶优雅地走过去听电话。叔叔陈沆和罗娅的父亲关系不错,所以两家常来往。时间久了,罗娅和婶婶两人虽然年岁相差很多,由于都很时髦,喜爱交际,倒也常常聊得密不透风,发展为忘年交的好闺蜜。
然而,这次罗娅的主要目标不是陈振中的婶婶,而是陈振中。
她说:“今晚六国饭店有一场舞会,叫上你们的侄子一起去吧,就算是我给他压压惊。”
婶婶暗笑,这样也好,他们早就相中了罗娅,她家世好,人漂亮,人品也不错,很适合振中。而且,如果他们可以结为伉俪,对丈夫陈沆的仕途也是极有帮助的。
挂了电话,婶婶和叔叔耳语几句,叔叔笑着问陈振中:“振中,有西装吗?”
陈振中没心情理会突如其来的问题,摇摇头。
叔叔说:“没关系,前一阵子给宗洋做了一件,你先穿着。”
宗洋把口里的饭咽下去,说:“啊,让表哥穿我的衣服啊,不太合身吧,他比我高,比我瘦一圈。”
叔叔高兴地说:“没关系,让家里裁缝稍微改一下就行了。振中,今晚六国饭店有个舞会,罗小姐特意请我们过去。”
“我就不去了,我不太舒服,头疼,舞会那么吵,你们去吧。”振中没精打采地说。
“那怎么行呢,罗小姐专程邀请你啊,说要给你压惊。”叔叔说。
振中想说,她怎么这么烦,什么罗小姐,什么卜小姐,我又不认识。他忽然想到些什么,问道:“哪个罗小姐,罗娅吗?”
“对啊,交通总长的大小姐罗娅,你认识她?”婶婶有点兴奋。
陈振中从来没有对叔叔婶婶提过自己和沈月眉的事情,生怕他们从中阻挠,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所以也就没有提到以前接沈月眉放学回家时经常在学校门口见到罗娅的事。而叔叔婶婶一直认为,陈振中被捕时,他们请罗娅的母亲帮忙救他,凭的是和罗家这些年的交情,他们并不知道罗娅和他早就相识。而罗娅和振中婶婶虽一直有交往,却从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直到那天,他们为了振中被捕的事情找到她时,她才知道,原来振中就是父亲好友的侄子。
陈振中摇摇头,模棱两可:“不熟悉,听说过。”
宗洋在一边撇嘴做出不屑状。
“这次正好带你去见一下,振中,那可是个美人那!”婶婶八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