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几个小时,这场游/行和镇压才渐渐销声匿迹。地上躺着许多学生,有的已经冰冷的死去了,有的受了伤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着。沈月眉在这些人中间穿梭着,寻找她的振中,她希望陈振中已经逃出去了,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她绝不希望在这些人中间找到他。
地上所有人她都找过了,前面有一个棺材,这帮军阀,连这个都准备好了!沈月眉无暇去愤恨,她抖抖地走过去,却不敢把头凑过去看,她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脚步,靠近那口棺材,一阵眩晕,本能地要闭上眼睛,忽然发现里面躺着的是个女孩,不由得稍稍放了心,腿脚酸软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都软绵绵的,再也爬不起来。
她忽然灵光一闪,猛地站起来向着棺材里看去,那女孩她认识,她是罗娅的好朋友,也是她的同班同学。沈月眉刚来学校时,有些高傲的大小姐欺负她,她还帮过她。她就像个男孩子一样风风火火的,听到外国人欺负中国人的事情,听到军阀欺负百姓的事情,总是义愤填膺地痛骂,沈月眉对她的印象很不错,一个直爽热情的女孩。沈月眉心底忍不住有几分悲伤,可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人,目前还不知道在哪里。
这时,一个女孩跌跌撞撞地跑到棺材边,当看到棺材里的人时,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腿一软就跌落在棺材边。沈月眉上前扶起那女孩,是同班同学罗娅。罗娅的脸上一片黑灰,几乎认不出来。那女孩是她的好朋友,沈月眉知道,她一定很伤心。
沈月眉抱着罗娅,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安慰她,这时,她模糊的双眼前出现一双锃亮的皮靴,那是军人穿的黑筒皮靴,月眉本能地害怕,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抖。
她和罗娅同时抬头,看到朱旅长面色凝重地站在那里,目光盯着棺材里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像睡美人,又像新娘子,安详地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罗娅忽然站起来,一个耳光狠狠抽向朱旅长,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是说会派军队来保护我们吗?”
罗娅挂着泪珠的眼睛怒视着朱旅长,朱旅长回头看着她,说道:“是的,可是,在临出发前,我接到上级的命令,说学生运动太狂热了,要,要,认真对付示威的人。”
罗娅冷笑道:“所以,您就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开枪了,是吗?”
“不,”朱旅长斩钉截铁,“我不会杀中国人,更不会杀学生,这是张师长安排的,他还把我的军队也调走了,不然我拼死拼上我的军衔肯定会来保护你们的。”
罗娅看着他,目光不再那么决绝,她流下眼泪来。
朱旅长说:“我得到消息太晚了,我知道了就来找你,找你们,希望还有救,可是,可是……”
罗娅愣愣地问道:“是谁,是谁要对付示威的学生?”
朱旅长沉吟半响,说道:“是韩将军。”
罗娅听闻,毫无意外也无半点反应。倒是沈月眉,她忽然如被电击一样,浑身剧烈地颤抖。她希望这只是一次单纯的政治运动,和别的事情毫无关系。
沈月眉呆呆地问道:“振中呢,振中回家了吗?”
罗娅和朱旅长同时回头看着她,看着沈月眉空洞的双眼。
朱红色的大门外,罗娅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叩响大门。门上的那扇小门被打开,一个中年妇女看了看罗娅,就高兴地说道:“罗小姐,是找陈少爷吧,快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沈月眉罗娅朱旅长一行三人急匆匆走进陈府。陈振中的表弟陈宗洋正在院子里骂骂咧咧,义愤填膺地辱骂着政府和当局还有外国人,忽然猛地抬头,看到一行三人——两个美女一个军官——一起走过来,为这阵势所惊,猛然愣住了。
“振中回来了吗?”沈月眉和罗娅迫不及待地同时开口问道,吻合地一丝不差。
“没有啊,”宗洋一摊手,说道,“我,我还以为他和月眉在一起的。”
听到这个消息,沈月眉不禁浑身冰凉,死人堆里没有,也没回家,那陈振中去了哪里呢?罗娅最先冷静下来,说道:“沈月眉,要不回你家看看?”
沈月眉猛地想起,她牵挂着陈振中,振中也牵挂她啊,说不定此刻正在自己家里焦急地等着她回来呢。
脚步随着思维开始飞跑起来。
刚一走进胡同,走在最前面的沈月眉心跳骤然加快,她多么殷切地希望陈振中此刻正在自家的院子里,惴惴不安地踱步,等待她的归来。
朱红色的大门近在眼前,沈月眉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希望能听到振中的声音,可是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她似乎感受到振中就在院子里的气息,她闭上眼睛推开门,希望一睁开眼睛,就是那张魂牵梦绕的脸——他也很焦急地等着她,迫不及待地拉开门要去寻她。
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是母亲。
沈月眉浑身像被电击一般,瞬间一颤,紧接着感到寒冬腊月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游/行结束有两个时辰了,陈振中能去的地方她都找过了,他出什么事了吗?
“振中来过吗?”沈月眉问母亲。
母亲摇摇头,她疑惑地看着女儿脸上的黑灰,看着几个孩子都灰头土脸的,还有一个面色凝重的军官。因为怕母亲担心,沈月眉没有向母亲提起游/行的事情。
母亲一把抓住沈月眉的胳膊:“听说学生们游行去了,眉儿,这么大事你都不告诉妈呢……”
母亲担心的话语沈月眉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心里不断问着:她的振中究竟去了哪里?
罗娅说:“会不会去学校了?”
陈振中的表弟陈宗洋说:“早就罢课了,去学校干嘛?”
沈月眉猛地跑开了,顾不上母亲的一系列质疑和呼喊,她匆匆跑去学校,又去了她所知道的陈振中的朋友家里,陈振中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杳无音信。
朱旅长对焦急万分的沈月眉和罗娅说道:“你们别着急,我马上回去帮忙打听一下,说不定,有游/行的学生被抓了。”
“被抓了?”沈月眉胆战心惊地问道,“他们会把他怎么样?”她猛然想起了韩将军那张满脸横肉,如此凶横,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她浑身都起了一层凉意。
“说不定很快就放出来了,别担心。”朱旅长安慰道,他也知道这种话在沈月眉和罗娅那里,是徒劳的。看着罗娅皱紧的眉头,他的心也皱紧了,从他第一次在跳舞场见到这个艳冠群芳高贵美丽的女子开始,就怦然心动了。再看看沈月眉,虽说不上爱,这女孩子多么讨人喜欢。陈振中是何许人也,掳走了这样两个美人的芳心?
沈月眉一步一步地挪回到家门口,她一到家,发现一辆军用轿车停在门口,她还以为是朱旅长,还以为他已经打听到陈振中的消息,连忙快步上前。
沈月眉的脚步渐渐停下。
车上两个护兵跳下来打开车门,张师长从车上走下来,见到驻足在远处的沈月眉,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看得沈月眉心里发寒又发慌,他向着她走过来,说道:“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沈月眉满心里等着朱旅长捎来振中的消息,看到张师长,不禁又厌恶又失望,她心里乱糟糟的,没心思敷衍他,只是点点头问他有何贵干。
“我们将军还是很喜欢你啊,今晚将军府有个舞会,想请沈小姐去参加。”
“对不起,我不会跳舞。”沈月眉冷冷地说,想起今天他对学生施暴的暴行,她就无法好颜相对。
“不会跳舞没关系,但是沈小姐,这将军府,我看你还是得去一趟。”张师长眯着小眼睛,摸着唇角厚重的胡子说道。
沈月眉不解地看着他。
张师长背转身子,说道:“沈小姐该知道将军这官衔多大吧,别说是释放一个人了,就是调兵遣将也不成问题的。哎,现在的学生,不好好读书,老是出来闹事,动不动就向政府抗议,他们哪里懂得政府的难处?不过,咱们将军念他年少无知,若是他有诚意,自然不会为难他。”
张师长说完,转过身来看着沈月眉。
沈月眉如五雷轰顶,她终于明白了。她还以为噩梦过去了,没想到对方放长线钓大鱼,不到手誓不罢休,她的噩梦只是刚刚开始。她终于明白了,对于韩将军来说,这也算得上一次假公济私,既镇压了学生,还要借机掳走美人。最让她痛彻心扉的是,如果不是因为她,陈振中今日未必会遭遇牢狱之灾,原是被她连累的。
“他怎么样了,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沈月眉急切地问道。
张师长捻着小胡子,像玩游戏一样饶有兴趣地说道:“他很好。沈小姐应该知道,土匪绑架了富家少爷,只不过是要钱,如果撕票了,还怎么拿到钱呢?”
“不过,”张师长弹弹身上的烟灰,说道,“沈姑娘天天呆在学校里,可能对监狱不太了解。不管是什么原因进去的,不管有罪没罪,杀头还是释放,都得剥一层皮。哼,”他冷笑一声,“狱卒们闲的无聊,只能拿犯人来打发时间,鞭子抽人时嫌不过瘾都要蘸上盐水,一鞭子下去就皮开肉绽!”
张师长恶狠狠地说着,沈月眉小小的身体被恐怖的想象刺激地不停地颤抖着,她的手紧紧掐着门框,指甲深深陷入其中。
张师长自顾自地演说着:“最关键的是,救人要快,你知道在里面,多少钱就能买一条人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