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唱完了,从来没这样难熬过,一点也无法投入进去,看着那张满脸横肉的老脸,那双色迷迷的眼睛,每一分钟都捱得那么久。沈月眉烦躁地一路回到后台,把头上的装饰都拿下来,把戏装也撕下来,狠狠扔在桌上。
这时,外面一阵骚动,沈月眉听得老板的声音:“您里面请。”正说着,门帘被掀开,那韩将军,带着一群护兵,大步走了进来。沈月眉得以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年纪不小了,看上去四十多岁吧,小眼睛,厚嘴唇,胡子密密扎扎,身材高大魁梧。
这群**的目光早已把沈月眉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刚刚身着戏装的虞姬忽然变成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子,一身学生装,肤如凝脂,身段玲珑,那些**都觉得浑身汗毛酥了,眼睛再也转不动了。
韩将军直接向着沈月眉走过来,她本能地后退几步,他二话不说,当着这些人,上前就执起她的手,沈月眉大吃一惊,挣扎着。
“沈小姐,刚刚你我在台上唱的,是什么?”
“是戏。”沈月眉能闻到他嘴里的味,她回过头去,徒劳地努力着试图抽出自己的手。
“我还不知道是戏?”韩将军嗓门上了一个台阶,放开她的手,沈月眉赶紧躲到一边,这个人比那个朱旅长要吓人多了,自己真是不该唱戏,每次都会惹上是非,但愿像上次一样尽快平息。
“是《霸王别姬》。”沈月眉躲到一边说。
“我当然知道是《霸王别姬》。”韩将军笑着,抽出一根雪茄,手下的张师长赶紧飞身上前给他点上,他吞云吐雾,说,“咱们可是演了场夫妻啊。”
臭**!沈月眉看着青色的烟圈从身边飘过,她不敢吱声,只是咬牙切齿。
那韩将军走上前来,她赶紧躲开,韩将军说:“你看,你老是躲什么,我的样子这么吓人吗?”
他拿着一个盒子,塞到沈月眉手里,在她面前把那个鸡心形的红色盒子打开,沈月眉见到,里面是一串珍珠项链,月眉难以估计它的价值。她看着韩将军,知道来者不善,手紧紧抓住门框。她很害怕,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
韩将军在浓密的胡子后张开厚厚的嘴唇说道:“沈小姐,你唱得太好了,我会经常来捧你的场的,只要我老韩一句话,你马上可以成为这北京城里最红的角!”
沈月眉年纪还太小,不明白这种人绝对不能当面驳回他,让他没有面子,她只想着不能接受他的礼物,不能跟他接近,虽然她受过新式教育,却从骨子里认为,不能接触除了陈振中以外的任何男性。不,她怎么可以把自己的振中和一个这么讨厌的人相提并论呢,什么将军,给她的振中提鞋都不配!或许男人以为女人爱慕最强的男人,其实不然,虽然最强的男人可以拥有最美的女人,却不代表可以赢得女人的心,女人心中的好男人,是强者,但未必是王者,最重要的是,懂得体贴女人。这一点上说来,这个粗鲁的韩将军完全比不了她的振中少爷。
沈月眉低下头说:“谢谢将军,不过我不是个唱戏的,我是个学生,今天只是帮师傅一个忙,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将军的脸色一变,板起了面孔,站在他身后的张师长对沈月眉以目示意,示意她不要再得罪将军了。沈月眉没有理会他,她虽然柔弱,脾气却很倔强,尤其是自己的意愿受到胁迫时,更加不肯轻易妥协,表面柔弱的人,很多都很坚强,外表好脾气的人,内心常常很有主意,不容易被外界动摇。
将军深深吸了一口气,周围的人都低着头不做声。他上前,不由分说捏住沈月眉的下巴,迫使她仰脸对着自己,将军说:“哼,女学生,好啊,还蛮有骨气的,性子烈的女学生,有意思。”
他放开沈月眉看着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看着将军转怒为喜,也都跟着笑起来,只有沈月眉,有一种被人当猴耍的屈辱感。
“那,这串珍珠,你知道值多少钱?”韩将军看到沈月眉摇摇头,伸出厚实的巴掌,说道,“五千大洋。”
沈月眉吓了一跳,这么一串项链就值五千大洋,路边有多少穷人活活饿死了呀,这些钱足够他们活好几辈子了,这世界能不能公平点。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十年修得共枕眠,咱们能在戏台上演一次夫妻,你是给足了我面子,这是多么深厚的缘分,你收下!”语气不容回绝。
“将军,我跟您非亲非故,我只是小户人家的孩子,怎么敢收您这么贵重的礼物?”
将军一听,立刻暴跳如雷,啪地一声把那个盒子摔到地上,珍珠蹦蹦跳跳地散落一地,侍卫们和副官们赶紧上前一颗一颗捡起来。沈月眉小小的身体,随着那一声巨响,恐惧地颤抖了一下,看着韩将军粗鲁而威严的面孔,在心里打了个寒颤。
“哼,”韩将军鼻孔里出了一口气,大踏步从沈月眉身边走过,他捏起她的下巴,她想挣脱,但是被他捏的很疼也挣脱不了,他的脸距离她很近,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几乎凸出来,眉毛像两条黑黑的毛虫,趴在眼睛上方,两撇胡子随着他说话而抖动,沈月眉觉得很恐怖:“小姑娘,你好好想清楚,是上天还是入地,别不识抬举!”
说完甩开沈月眉的脸,带着这些人从她身边一一走过。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看她一眼,一个副官还挤了下眼睛说:“得罪将军,还想不想在北京城混下去了?”
屋里的气氛无比尴尬,其他人都不敢吱声。他们的脚步声和老板的送别声渐渐远去了,沈月眉无力地靠在门框上,身体却软软的,毫无力气,顺着门框渐渐滑下来。她觉得耻辱,很恨地抹了一把下巴,又使劲甩了甩手,好像这样就把那双脏手抹过的痕迹清洗掉了。她抱着腿坐在那里好半天,脑子里乱乱的,渐渐地理出了头绪,她真后悔自己一心软就随着师傅来到这里。她只祈盼着这次也像上次一样,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就好了。她心里却有着无法言说的隐忧,那个韩将军,一点也不像朱旅长,文质彬彬的,他满脸横肉看上去好吓人。
她抹掉眼角的泪,换下戏装,她轻轻摸了摸这身戏装,这次一定是最后一次穿戏装了,以后无论谁求她命令她,她都再也不唱戏了。她又洗了把脸,洗掉脸上的泪渍,她不想让母亲担心,等了一会儿,直到眼睛消肿了,才信步回家。她感觉身子有千斤重,脑袋也昏昏沉沉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走下每一级台阶。
走到楼梯的半山腰时,她碰见了师傅,师傅低着头不敢看她,沈月眉说:“师傅,对不起,以后,我真的不能来了,可能我命中注定,和梨园相克,对不起,您好好**您的徒弟吧,别再打他们了,孺子可教的。”
“月眉啊,”师傅叫住下楼的沈月眉,看着她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那样干净而清澈,说道,“谢谢你,你今天,唱得真好。”
沈月眉勉强笑笑,转身下楼。
天色已经不早了,沈月眉一路跑着回了家,她心里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不安,她很害怕自己得罪的那个将军会继续纠缠她。她想起副官的话:“得罪将军,还想不想在北京城混下去了?”她觉得身体很冷,四周很阴森。她没接触过这种人,也不了解这种人,她安慰自己,别瞎想了,听说他们有很多女人,过几天就会忘了我的,一定是这样,别自己吓唬自己了。这样想着,心里就平静了一点,慢慢走着回了家。她想的不错,他们是有很多女人,但是有一点当时的沈月眉不明白,像这样的人,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就算心里不是那么想要,为了面子也要得到。而且,得到一个女人和得到一只波斯猫,一只老虎犬,对他们来说,没有多大区别。
这件事后的几天里,沈月眉把自己关在家里,哪里都不去。母亲问她怎么了,她说不舒服,敷衍过去。心里只盼着陈振中能早些回来,自己早日回到学校,看到振中和校园,心里才踏实。她在家里烦躁不安,无所事事,连平日最喜爱的书都读不下去。
有钱人闲来无事客串去唱戏,称为玩票。沈月眉这些天不出门,不知道自己已经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韩将军玩票与她合唱的事情,已经在报纸上登了出来。一个记者专门拍了两人眉目传情的时刻,按照韩将军的心意,铺陈了一番英雄美人的邂逅。
一座西式的洋房里,许多女孩子聚在一起,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每个人穿着华丽的衣服,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此刻,她们拿着一张报纸,脑袋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你们看,我没骗你们吧,我说我在朱旅长家的堂会上见过她,她真的是个唱戏的。”
“就算以前唱戏,现在都上学了,干嘛还唱呢?”
“唱就唱吧,还跟韩将军那些乌烟瘴气的人混在一起。”
“她真是好神秘,难以捉摸。”
“那个陈振中还天天接她……”
“你说,陈振中知道她这些事吗……”
“她是不是一边跟陈振中罗曼蒂克,一边又被将军金屋藏娇呢……”
“啊,这不是脚踩两条船吗?”
……
这群女孩儿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只有一个女孩子,坐在她们中间,一言不发。她是这些女孩儿中间最美的,杏眼微微上扬,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白皙的皮肤上略施脂粉,她烫了短短的卷发,穿着外国女人的长裙,从脖颈一直到胸脯,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看得人眼晕,那样子真像个洋娃娃。她端起杯子,轻轻啜饮咖啡,一举手一投足,尽显一个大家闺秀的高贵气质。
这高贵的女子站起来,身后一个女孩子问道:“罗娅,你去哪里?”
被称为罗娅的女孩子回头笑笑,美得令人窒息,她说道:“我不太舒服,回房间休息一下,你们继续玩。”
罗娅穿着拖鞋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收敛起刚刚强颜的欢笑,拿出报纸,皱着眉头看看那张眉目传情的照片,扔在抽屉里,“咔哒”一声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