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妈妇道人家,不觉心软,就对女儿说:“眉儿,你就答应了吧。”
她拉着女儿到一边说:“也不全是为了他们,也为了你自己,和陈少爷?”
“振中?跟他有什么关系?”沈月眉惊讶道。
“咱们用了人家这么多钱,尤其是你上学,他家里虽然有钱,想他一个学生,还不是伸手管老太爷要。你这一去,挣些钱来,就算不够学费,也能够这半年生活花销吧。”
沈月眉回头看看,这事是推不了了,不然,师傅会觉得她端架子,瞧不起梨园,而且无情无义,丝毫不顾念师傅**之恩;师弟虽说不至于被打死,但肯定会受罪,师傅这次真的着急了,平时不会如此对待弟子的,别的戏班,一些凶横些的师傅,真有把弟子鞭笞至死的,自己受不了自尽的也是有的。而且,母亲说的也有道理。
“好吧,多谢师傅抬爱,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沈月眉说。
“你底子好,顶多三五天,绝对可以的。”赵师傅高兴道。
两个男孩子互相对视一眼,也高兴得很。
“来,你先来一段我听听。”
沈月眉清清嗓子,唱了起来。她这些年,虽然不曾唱戏,在学校里也是经常唱歌的,她又聪明,唱过多次的戏曲稍稍点评就把戏词都回忆起来。她做事认真,唱起来很投入,师傅坐在一边,捻着下巴上的胡须不住地点头。
一曲终了,师傅瞪了男孩子一眼,说道:“看到了吗,这才是唱戏,都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懂了吗?”
“懂,懂。”男孩子战战兢兢地用脚尖踩着地面后退。
师傅上前对沈月眉说:“月眉啊,你要是唱下去一定能成为名角,师傅早就看出你能吃这碗戏饭,我原想着,有朝一日,你去开明大戏院唱戏了,是何等风光。每个师傅都想**出一个好徒弟,可惜这些年只碰到了你,人心不可强求,既然你决意求学,师傅不敢强留,这次是师傅对你不住,你受我一拜吧。”
师傅说着俯身,沈月眉赶紧拉他起来说:“师傅,您怎么可以对我行这样大礼?我怎么当得起?”
师傅不明白,沈月眉之所以能把《游龙戏凤》唱得这么好,是因为海棠,因为那个叫陈振中的翩翩少年。
前门外大栅栏三庆园,有名的美人——唱老生的孟小冬曾在这里演出过《四郎探母》。人群络绎不绝地走进来,老板在门口不住地迎来送往,点头哈腰。这时,一辆车子开过来,下来一班军官。老板一看,为首的那个,穿着黄呢制服,系了武装带,军帽金边帽箍金灿灿的,衣服上挂着许多勋章,一看就是高级军官,不敢得罪,赶紧上前迎接。
“军爷,您往里面雅间请。”
为首的那个军官,长得高大魁梧,可能过于健壮,显得有些胖,粗黑的面孔上,小眼睛一闪一闪,胡子厚重地盖在厚嘴唇上。他在门口站定,扫视着四周,一言不发,一看就是发号施令的角色。
他身边簇拥着许多侍卫和副官,站在他身后的一位级别较低的军官上前,趾高气扬地对老板说:“我们将军最爱戏曲,算得上行家,叫他们好好唱!”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老板唯唯诺诺,道,“今天有一出《游龙戏凤》,唱李凤姐的那个丫头啊,那真是个尤物,且不说样貌惊为天人,我还是破题第一遭听到这样亮的嗓儿。”
那个将军似乎很感兴趣,小眼睛熠熠闪光。一班人簇拥着他来到楼上雅间。
沈月眉正在后台化妆,对于前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饰演正德皇帝的男孩子,第一次来这里登台亮相,有几分紧张。试着唱了几句,公鸭嗓一般,很难听,他喝了一口水,不安地对沈月眉说:“月眉姐,我,我不行。”
沈月眉停下手里的画笔,刚要对他说些什么,师傅走进来,对那个男孩子说:“你不行,我看你也不行,你别唱了。”
男孩子和沈月眉都吃了一惊。
师傅搓搓手,上前说道:“月眉啊,来了一班军官,有一个韩将军,很喜欢戏曲,想玩票,唱这一曲《游龙戏凤》。”
突如其来的情况,沈月眉心下暗暗不安,想起上次朱旅长把门锁上的举动。她一直有点害怕这些扛枪的,从小他们这些底层百姓见到扛枪的都要绕道走,他们经常买东西不给钱,有时还打人,见到稍有姿色的姑娘就动手动脚的。
不过,事已至此,怎么能退缩呢?沈月眉安慰自己,朱旅长也不算坏人,跟她道了歉,这三年也没有再骚扰过她。别想太多了。
她宽一宽心,走上戏台。
那韩将军不知在哪里化了妆、换了戏服,样貌看不清楚,只感觉黝黑的满脸横肉上一双眼睛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沈月眉不敢抬头,迎上那灼人的目光。
真正唱起戏来就轻松些了,那韩将军唱道:“扭扭捏捏多优雅,**就在这朵海棠花。”
沈月眉唱道:“海棠花来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忙将花儿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雅间里,跟随着韩将军的张师长正对着戏台而坐,听到这里,大喊了一声“好”,副官和侍卫们跟着大声鼓掌叫好。其他的看客,也被沈月眉甜美的嗓音震惊,纷纷叫好。
沈月眉却感觉力不从心,这次她没有用心唱,因为,她实在无法把他想象成陈振中。
她甚至不愿意去看那双如狼似虎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要把她活活吞掉。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眉目传情,沈月眉从没觉得这么别扭过。
凭着深厚的功底,她还是大获成功,赢得满堂喝彩。
她退下去,正要去后台卸妆,师傅过走来说:“来,月眉,快去换装,还有一出《霸王别姬》。”
沈月眉惊诧:“原先没说有这出戏啊?”
师傅无奈道:“老板说,是那个韩将军喜欢这出戏,还要再玩票,你就快去准备吧,这种人咱们可得罪不起。”
即使隔着戏装,师傅也清楚地看到沈月眉的不情愿,她很讨厌被别人强迫做什么事情。
“月眉啊,”师傅摇晃她的胳膊,“快去换装吧,谁让人家是有权势的呢?”
韩将军换了楚霸王项羽的戏装,一干下人都围着奉承,张师长说:“将军,您这气势,就是一代霸王啊!”
韩将军藏在长胡子后面,得意地笑笑。
随着底下掌声雷动,《霸王别姬》开演了。韩将军虽然唱得不算难听,到底未经过系统的学习和长久的练习,人们不免觉得扫兴,可是不敢轻易离开,怕人去楼空,得罪了他,还好有沈月眉和其他人唱着,也就凑合着听。
沈月眉演的虞姬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韩将军饰演的项羽唱道:“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唱到这里,项羽手臂在外侧环住内侧虞姬的手臂,韩将军在沈月眉胳膊上拧了一下,对她挤了一下眼睛,眼中似乎闪烁着麻黄色的电光。沈月眉一惊,差点忘掉戏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