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来了,家家户户贴出对联,燃放鞭炮,小孩子高兴地吃着糖果和饺子。北京的胡同里,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冲淡了冬日的寒气。
那是1925年的新年,那是一个多事之秋,战乱时代。中国被列强肆意瓜分,各地几乎都有列强的租借。清政府被推翻了,可是民主人士憧憬的民主共和国并未成立。皇帝推翻了,土皇帝——军阀纷纷崛起,割据一方,常年混战。
浓浓的年味在挨家挨户的拜年中静静地绽放着。一个中年妇人领着一个少女走在胡同中。那个妇人仔细看来,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举止得体,似乎受过良好教育。而那少女,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如秋水般澄澈,穿着一件白色镶蓝边的旗袍,真如一朵出水芙蓉,虽然说不上倾国倾城,于芸芸众生中不施粉黛亦足以艳冠群芳。少女跟在母亲身后,过往的老街坊都众口一声对妇人称赞她女儿出落地漂亮。
少女跟着母亲来到一处四合院,那是一座崭新的四合院,虽然不大,却种满花草,布置得很是精心。妇人提着大大小小的糕点,领着女儿走进四合院的红色圆拱门。少女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忽然听到一声训斥传来:“眼睛是用来传情的,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双死鱼眼。”
少女听闻,忍不住“噗嗤”一笑。
接着,一阵“噼里啪啦”声传来,紧接着,是一个男孩子的尖叫声:“师傅,我错了,别打了,疼,疼啊。”
少女听到,不觉收敛了笑容,皱紧了眉头。她加紧了步伐,随着母亲走进去。只见四方大院里,一个大约十几岁的男孩子趴在板凳上,正剥了裤子被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拿着木板打屁股,木板拍击在皮肉上的声音很清脆。那男孩的屁股被冻得通红,打得通红,男孩子趴在凳子上呜咽着哭,中年男子的板子还是不断地打到他的光屁股上。少女看着疾驰而下的木板,寒冬腊月的,那男孩儿又冷又疼,有些不忍心地扭过头去。
妇人走上前去,拦住那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说道:“赵师傅,这是怎么说的。虽说戏班的师傅都经常打人,月眉跟着您是很少挨打。孩子还小呢,好好**就是了,何必动怒呢。”
赵师傅说道:“人家给脸,让咱们到前门外大栅栏的三庆园去唱,可是,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唱念做打,没有一个到位的!”他说着,看到站在一边的少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鉴赏古董一般仔细,看得少女目光躲避着,无处躲闪。
赵师傅说:“我教学生这么多年,月眉可真是个好苗子,这出《游龙戏凤》只有她唱得最好。”
被唤作月眉的少女面有愧色,说道:”对不起,师傅,我现在已经上学了……”
赵师傅打断说道:“追求美好前程原本无错,何必道歉呢,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时代不同了,上学还是个好出路,不求功名,也图个书香气息,总好过在这下九流行当里混迹一辈子。只是,哎,月眉啊,别怪我责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前几天,唱李凤姐的喜娟害了病不能唱了,偌大个戏班,就再也没人能唱好这出戏了,答应了人家,到时候拿不出一台好戏来,我们还怎么在梨园行混啊,怎么对得起祖师爷赏的这碗饭?”
赵师傅说着,垂头丧气坐在那里,他对着趴在凳子上的男孩子厉声道:“起来,再来一遍。”
另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子马上唱道:“扭扭捏捏多优雅,**就在这朵海棠花。”
海棠花……
沈月眉想起一张英俊清秀的脸庞,她和他漫步在来今雨轩,那里的海棠花傲然枝头,随风四散飞舞。
男孩子的唱词将沈月眉拉回现实,这出戏的灵魂是眉眼相对,眉目传情,月眉之所以可以把这出戏唱得这样好,就是因为,每次都把对方想象成那个清秀的男孩子。
挨打的男孩子唱道:“海棠花呀海棠花,海棠花……”
师傅一瞪眼,男孩子受了惊吓,嗫嚅着唱不出戏词来,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边干着急,帮不上忙。
师傅大吼一声:“还什么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
男孩子受到提醒,“奥”了一声,继续唱道:“海棠花呀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忙将花儿丢地下,从今后再来戴这朵海棠花……”
“什么,你唱的什么?”师傅瞪圆了眼珠子。
男孩子吓得浑身一激灵。
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边跺脚,小声提醒道:“笨蛋,错了,是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师傅执着木板走上前来,男孩子步步后退,连滚带爬,师傅也不喝令他趴在板凳上,直接拿着木板就盖了上去,劈头盖脸一顿痛打: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戏是需要投入真感情的,你知道吗?还指望你眉目传情,昨天不是才背过,怎么连戏词都记不住,我叫你忘,我叫你忘!”
男孩子嚎啕大哭,不停地认错告饶。月眉和母亲看不下去了,上前阻拦。
赵师傅说:“月眉啊,梨园行讲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新近当了女学生,文明了,我且问你,还认不认我这师傅?”
月眉马上说:“当然认了,师傅何出此言呢,我沈月眉从小没有父亲,多蒙师傅教导,怎么可能背信弃义呢?”
“那算师傅求你了,就替喜娟去唱这出戏吧,就这一次,这一次对师傅来说真的是至关重要啊,这是师傅第一次带着徒弟去三庆园唱戏,你要是不走,本来也是李凤姐的不二人选。”
沈月眉面有难色。她第一次开口唱,赵师傅就断定,她是个好苗子,称赞道,第一遭听到这么亮的嗓儿。她差一点就可以大红大紫。那是大约两年前,沈月眉只有十四岁,随同他们青云班去一个旅长家唱堂会。那天唱得正是她最拿手的《游龙戏凤》,戏班里一个叫卢秋玲的女孩子唱老生,扮演微服私访的正德皇帝,沈月眉唱旦角,扮演娇憨俏媚的李凤姐。大获成功,那个年轻的朱旅长赞不绝口。说要打赏,沈月眉单独去见他。去之前她很害怕,她害怕这些扛枪的人,他们整日横行霸道,在大街上推推搡搡的,还打人,买东西很少付钱,看谁不顺眼就欺负谁,而一遇到长官就跪下去给人家擦鞋。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沈月眉去见了这个朱旅长。是个年轻有为的军官,说不上眉清目秀,看着也还顺眼,很和气地夸赞她唱得好,还赏给她一盘水钻头面。
这个朱旅长,最喜欢的就是美人。**少将,年轻潇洒,长得不难看,当然有不少曼妙女子投怀送抱,所以太太也习惯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面前可爱的姑娘,喝醉酒的朱旅长不觉怦然心动。她放在身前的一双手,真是珠圆玉润,再看她的脸盘,肤如凝脂,不施粉黛,一种天然的美静静散发着。十四岁的她,娇小的身体裹在华丽宽大的戏服中,更显着一张小脸清纯可人,有一种与这炎炎浊世背道而驰的干净、纯洁与一尘不染。
朱旅长在堂会上喝多了酒,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沈月眉的手。沈月眉看着身后紧锁的门,对自己步步紧逼的军官,他的脸和眼睛在自己面前放大,使得面容扭曲,如同青面獠牙、面目可怖,沈月眉的恐惧在一瞬间爆炸,她惊叫一声,推开朱旅长。
朱旅长一个踉跄,猛然惊醒。
沈月眉害怕极了,不顾自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军爷,拼命开门,门稀里哗啦作响。
朱旅长走到她身边,沈月眉赶紧缩到一边,发凉的脊背紧紧顶着门。
朱旅长拧开门锁,对沈月眉说:“沈姑娘,对不起,不过你放心,我朱某人不会勉强女人,更不会因此报复你,你既然不愿意,我就不强求,刚刚是我的错,但请你相信,我是无心的,我为我的冒失道歉。”
沈月眉不敢看他,门一开,便匆匆跑了出去。朱旅长看着她扔掉的水钻头面,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有所失。不过,军务繁忙,身边美女如云,他渐渐淡忘了这个人这件事。
大家都羡慕沈月眉,梨园子弟不就盼着这一天吗?万事开头难,日后,大红大紫就指日可待了。沈月眉却感觉出对未来的一种恐惧,她终于知道,那些风光无限的名角,外人看到的只是风光,却不了解他们付出的辛苦汗水与屈辱。那一刻,她便下决心要进学校读书,戏子终究是戏子,就算得道升天,依然是下九流,戏曲界能有几个梅兰芳孟小冬?更何况,沈月眉忽然明白,成为梅兰芳那样的大师,固然是好事,却不是她发自内心的愿望,当初学戏是因为父亲早逝家境困顿,她内心强烈渴望去上学,成为有知识的人。
沈月眉从往事中回过神来,面有难色地说:“我多年没唱了,恐怕不能胜任。”
“月眉,张经理给的钱很多,只要你帮师傅度过这一难关,到时候都归你。”
沈月眉连忙说道:“师傅,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哎,”赵师傅抖动山羊胡子,长叹一声,说道,“既然你不答应,我也没有别的人选了,只能**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了。”
赵师傅说着,狠狠瞪了男孩子一眼,男孩子吓得爬着后退几步。他看了看沈月眉,另一个男孩子对着他频频以目示意,他赶紧爬过去,拽住沈月眉的裤脚,哭喊道:“月眉师姐,咱们好歹是同门姐弟,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不敢想着成角,只求你帮我这一次,不然师傅真的会打死我的,你帮帮我,帮帮我……”
沈月眉拉他起来,面有难色:“不是我不帮你,我已经上学了,户口册上报的是学生,怎么能再去唱呢?”
那男孩子学戏没天分,倒是很会见机行事,知道这个姐姐平日里心善,于是继续哭道:“月眉姐,”——连称呼都更亲昵了——“你忍心看我被打死吗?我还有娘呢,虽然这些年没来看过我……”男孩子哭着哭着,真的悲从中来,掉下眼泪:“娘啊,十岁那年你把我扔在这里就不管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等你来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