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陈振中刮脸理发的时候,婶婶并没有闲着,她拉着丈夫去洋货铺里买了一瓶檀香水,告诉丈夫,罗娅最喜欢这个味道了。婶婶把檀香水用一块水红色的绸手绢包着,放在一个绣着蝴蝶的精致玻璃盒子里。
陈振中一出来,周围的人都惊艳到了,不少女孩子在心里感慨,天下竟有这么英俊的小伙子,若是嫁给他虚荣心都能满足了。
罗娅在游艺园的番菜馆里等候多时,见到振中众人,不免寒暄一番,大家入座。刚一落座,婶婶就拿出那个精致的玻璃盒子递给罗娅,对她说:“我们经过一家洋货铺,振中吵着要买点东西送你呢。”陈振中吃惊地望着婶婶,婶婶对他挤眉弄眼,示意他配合。
罗娅打开一看,笑道:“是吗,那多谢密斯脱陈了,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香水呢?”
陈振中心里埋怨婶婶把自己推向如此尴尬的境地,只能强笑着说:“随便买的,不知道密斯罗会不会喜欢。”他自来不会撒谎,嘴边的微笑简直要僵掉。
叔叔和婶婶偷着笑,吃到一半,叔叔猛拍脑袋记起有同事邀请他去家里参加舞会,罗娅一再挽留,两人一再推辞。他们走后,罗娅和陈振中面对面坐着,因为罗娅上次的表白,此刻的气氛很尴尬,两人脑子里都涌过千言万语,想打破这种冷场,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密斯脱陈,谢谢你。”罗娅喝了一口茶水,晃晃手中的香水。
“密斯罗客气了,其实还是婶婶提醒我去买的。”陈振中不敢看罗娅的眼睛,只是低头喝茶水躲避着。
罗娅心里像小鹿乱撞,她希望得到一个答案,又害怕那个答案深深刺伤自己。
她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密斯沈已经嫁人了,你还没有放下她吗?”
陈振中看着罗娅,自己该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了:“密斯罗在上层社会,可以打听下韩将军的风评。如果沈月眉是受了胁迫,我却坐视不管,密斯罗瞧得起这样的懦夫吗?”
罗娅抬头看着他,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个她得知后会兴奋得难以入眠,会在自己屋里跳舞转圈把花瓣撒得漫天飞舞的答案,那种快乐她许久没有经历过了,跳舞场上的快乐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尽管明白爱情没有理由,并不是自己不好,却忍不住在心里质疑,我哪里不如沈月眉,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她怀念那些岁月,每每陈振中对她一笑,她可以一晚上心里发烫。而现在,那种失落的情绪,把心里塞得满满的,那种心沉重地提不起来的感觉,让她觉得,她的未来,似乎都是灰暗而索然无味的。
“谢谢你,密斯罗,那张报纸,我不能仅凭着一张报纸就断定沈月眉背弃了我,除非她亲口告诉我。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从小父亲就骂我太轴了,可是我认准一件事,就全力以赴,对待人也一样。”
罗娅听了这话,泪水已经不听使唤地流下来,她不想陈振中看见,就端着茶杯喝茶。茶水含在口里,泪水不断滚进茶水中。
陈振中看到罗娅微微耸动的双肩,难道她哭了?她一直举着茶杯,哪有这样子喝茶的?陈振中心里有点发怵,他轻轻叫道:“密斯罗。”
罗娅躲在茶杯后无声地流泪,她想竭力止住哭泣,却徒劳无功,情绪已然决堤,如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止不住了。她想不明白,那些和她朝夕相处的少年,却都无法留在她的心间,而每天见到这个少年一面,就会让一天充满活力与阳光。她憧憬着,一点一滴前进着,和他打招呼,和他聊几句,以前,她不愿意拆散人家因缘,只是这样默默爱着便觉得心里很温暖。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化了,这种改变给了她幻想的空间,她的憧憬像小鸟一样满天飞,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触摸到那幸福的玻璃纸了,可是,梦想却无情地破碎了。那一瞬间,她真的有点恨陈振中,为什么这么不在乎她,为什么无视她的存在,多么不公平啊,她站在天平的这一边,永远仰望着他。
“罗娅。”陈振中轻轻唤道。
罗娅放下茶杯,她转头侧向一边,拿着手帕擦脸。陈振中不知所措,他徒劳地安慰着,我不值得密斯罗这样,你这样好,这么多人喜欢,一定有比我更好的人爱你的,等等。
罗娅擦干泪水,回过头来,对陈振中勉强一笑,道:“让密斯脱陈见笑了,为什么我们每次见面都不能开开心心地笑呢,总是弄成这个样子。”
陈振中无言以答,尽管不爱罗娅,此刻看着这个一向高贵的姑娘忽然剥下华丽的外衣,如此脆弱,他不能不心痛——非常单纯的心痛,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心痛,无所谓本能的欲望,甚至谈不上**。
“你说的有理,以我的了解,她是个好姑娘,你也是,好人。”
窗外的月亮皎洁明亮,这句话后,屋里的两人相视再也无言。
秋玲跟着小红,贴着墙角一路来到沈月眉屋里,月眉正不安地来回踱步,见到秋玲进来,她打发小红出去望风,紧紧地关好门。
“秋姐,你怎么这样大胆,这种地方也敢来?”沈月眉急切地道。
“月眉,我可不是进来玩的,你该知道吧,我是为了振中才来的。”秋玲说着把陈振中写好的字条交给她,说,“我不宜久留,等我走了你再看吧,那个丫头可靠吗,写好了回信叫她带给我吧。”
沈月眉对秋玲点点头,秋玲便匆匆离去了。
小红目送秋玲离去后,进了沈月眉的房间,她对沈月眉很忠心,对她的事情也比较了解。将军驱逐众人**沈月眉的那天,她就在餐桌边伺候着。作为女人,她同情沈月眉。沈月眉自己就是苦出身,从不把小红当下人,而是看成姐妹。她和小红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她很信任小红,小红确定四下无人之后锁上了门,她不识字,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问道:“这是谁给您的,上面说了什么?”
沈月眉展开纸条,一行行娟秀的蝇头小楷,是振中熟悉的笔迹:
“眉儿,别人说你变心了,我不能相信,以我对你的了解,不会是那种攀龙附凤忘恩负义之流。你是否受了胁迫,果真如此,请务必实言与我,我绝非贪生怕死不负责任之辈。只要你有意,我愿携你远走高飞,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见信请务必告知我你的心意,我们方可从长计议。
对你依然如故和已经伤透心的振中”
沈月眉看着那张字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转。这些天,她明白还是自己负了陈振中,她希望他能幸福,能找到一个知心知意的人在一起。可是,明明知道自己再没资格回到他身边,一想到这里,虽然真心的祝福他,却经不住心里一阵抽搐的痛。她只盼望振中不要很快地忘了自己就好,今天才知道她的振中没有忘了自己,还一直惦记她,记挂她,而且心心念念想着要带她走。
她当然不愿意呆在这里,可是她已经不配振中了,近来她也明白了这些有权有势的人爪牙遍布四方,想逃跑哪里有那么容易。她听玉璧说过,二太太的遭遇和她相似,原来有相好的,几次三番想跑,都没有成功,每次都被抓回来一顿毒打。她想过了,就算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她自己跑,什么后果都无所谓,可就是不能连累振中,她已经连累过振中一次牢狱之灾,不能再做这红颜祸水了。她看着陈振中的落款,看着那句依然如旧和伤透心,再也忍不住,泪滴模糊了字迹。
振中,我愿意跟你走,可是我不能跟你走,对不起,我只能让你伤透的心再伤一次,这些痛苦都是暂时的,你以后会很好的。
沈月眉拿过自来水笔,拧开笔盖,在信纸上写下:
“陈君振中:
承你厚爱,愧不敢当。我确系追求荣耀显达,希图富贵,如今承蒙将军宠爱,一呼百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万事惬意,不思旧情。念你于我有恩,规劝君切莫误于儿女情长,大丈夫还应志在四方,虽我负你,想你若有权有势又怎会有今日之结果?荣华富贵真真切切,相知相爱不过过眼云烟,吾适才方懂,劝君继续学业,出人头地,大丈夫何患无妻?
韩沈月眉”
沈月眉一边写一边流泪。她从来不会撒谎,若不是因为爱,她说不出这么违心的话。话是假的,可是心是真的。她竭力使自己和信纸保持距离,不让泪水浸湿字迹。她写的很用力,感觉坚硬的笔尖透过纸背一下下扎在自己心坎上。
沈月眉左手抹擦着脸上的泪水,右手颤抖地写下“韩沈月眉”四个杀伤力足以令陈振中撞墙的大字。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哭起来。她可怜自己,也可怜振中,却无力改变和救赎自己与振中的命运。小红看着,不明所以,看着沈月眉如此伤心,自己也觉得悲从中来。
平静下来后,沈月眉把这张字条折叠好,交给了小红,托她给秋玲送去。
沈月眉需要倾诉,玉璧是唯一的也是很好的倾诉伙伴。玉璧见沈月眉把陈振中那张字条揣在衣袋里,料她是想留着当个念想,舍不得毁掉的。
玉璧叮嘱道:“月眉,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为了你好,你一定要把陈振中的字条烧掉,如果不小心被将军看到,那真的是不得了。将军这个人心胸狭隘,极要面子,最容不下这种事情。”
沈月眉点点头,她不想告诉玉璧,她死都不会毁掉这个字条,她可以把它缝在自己身上,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是无法亲手毁掉它。只有它的存在,才能证明自己曾经有过幸福的生活,曾经有人爱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具行尸走肉,没有灵魂,没有爱。
“我帮你烧了吧。”玉璧拉住沈月眉。
沈月眉摇摇头:“谢谢你,玉璧姐。”
“月眉,”玉璧气急败坏道,“你是不是准备留着它?我比你了解将军,他这个人,以为强权和暴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我从没见过还有谁占有的欲望那样强烈,对于将军来说,如果不能彻底占有,他宁愿彻底摧毁。”玉璧握住沈月眉的手说,“这会害死你的!”
沈月眉握了握玉璧的手说:“玉姐,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就算是将军发现了,我一定不会连累你的。”
玉璧气急败坏地撒开沈月眉的手,在屋里来回转着,重重地在一把红木椅子上坐下,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沈月眉在她身边蹲下,握着她的手道,“玉姐,都是命,我进这个地方是我的命不好,咱们都知道将军杀人不眨眼,如果将军发现了,是死是活我都任命了,发现不了就是我的造化,我们从来都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吧。”
玉璧看着她眼中那份坚定与执念,叹了口气,她忽然有几分羡慕沈月眉,至少她还爱过,这辈子她曾经被人疼爱过,也努力地近于疯狂般为一个值得的男孩付出过,不像她,她的整个青春和将来的全部人生,都要给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一个完全无法令人敬佩,甚至从心底里鄙视的男人。
玉璧知道沈月眉在将军府的生活一定不会容易,甚至会是血雨腥风。生活平静近乎于苦闷的玉璧,本性里和大家一样,喜欢热闹与看戏,可这次,她却只是害怕。沈月眉的脾气刚硬得很,绝不肯轻易屈服,不像她,打碎牙齿和血吞,把一切都藏在心里,脸上装出顺从的笑容。玉璧很为沈月眉的未来担心,她知道,她是永远不会彻底属于将军的。玉璧真希望自己是个男人,男人无论什么时代都拥有比女人更多的特权,如果她是男人,就可以保护面前这个柔弱却坚强得让人心疼的女孩子了。
玉璧把手搭在沈月眉双肩上,说:“月眉,我们的命不用老天来管,老天管着太多人,顾不上我们,我们的命都在老爷手里。你真的以为二太太是自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