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去的车子上,陈振中看着窗外的夜景,叔叔婶婶很高兴,罗娅并不计较振中,很爽快地冰释前嫌了。而且,婶婶发现,罗娅对振中确实很喜欢。可能那些追求者都竭尽所能讨好罗娅,她已经厌倦了,所以对振中这种晾着她的人感兴趣,婶婶想。
叔叔和婶婶一路随意地聊着天,叔叔说:“听说张大帅过几天要来北京,最近学生工人都闹得很厉害,共/党又趁机活动了。”
婶婶问:“张大帅,张作霖吗?”
“不是,是济南的张宗昌。”
婶婶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那个狗肉将军。”
叔叔说道:“可不是嘛,山东人都快恨死他了,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还自封爱民如子,有一次山东大旱,他架上大炮,向着天上开炮,没想到竟然真的下雨了,这炮打老天爷的故事济南城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叔叔说着就笑起来,婶婶也用手绢捂着嘴格格地笑起来。
叔叔喝多了酒,神经大条,说话就随意起来:“他最有名的就是,娶了三十几房妻妾,你知道百姓怎么说他吗,哼,日干八妻,夜干八妻,天天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婶婶连忙在叔叔胳膊上掐了一把,向着后面以目示意道:“混说什么,振中还是个孩子呢。”
叔叔连忙卷了舌头,不再胡喷。
陈振中喝了不少酒,此刻只觉得头痛,心口也痛,他打开车窗,吹着清冷的夜风,叔叔婶婶的交谈不绝于耳,对他来说似乎来自天边一样飘渺。听着军阀的种种恶行,虽然他劳心乏力,热血的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各地的军阀都一样啊,受苦受难的永远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叔叔和婶婶沉寂了一会儿,重又交头接耳起来,婶婶说:“这狗肉将军进京一定很隆重吧,派了谁去接?”
“还能谁呢,当然是北平市的卫戍司令韩将军了。”
莫名的一阵冷风袭来,陈振中忍不住浑身一激灵。
“哼,”叔叔冷笑道,“这倒真是臭味相投了,这韩将军比这张大帅可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也是个粗人,他家老太爷过去是前清的水师提督,听说,他从年轻时便仗着老子的权势,为所欲为,强抢民女,看上哪个女孩,想娶的,话都不多说一句,直接把钱和衣服送去家里,不想娶的,玩完拉到。自打他入关进了北京,也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
陈振中听着,两手忍不住握紧了拳头,身上的冷汗干了一层,只觉得浑身瑟瑟发抖,似乎把身子撂到了大海里一般,他颤声问道:“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叔叔婶婶一愣,他们只顾着说,以为这些和振中都不相干,叔叔酒醒了,他回头看着振中疑惑地说:“这和你有什么相干,你专心考你的大学便是了。”
陈振中嗫嚅道:“我只是听着你们说的有趣,随便问问而已。”
这一夜,陈振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一切太乱了,太扑朔迷离了,到底什么才是真相?他想起那份报纸,这些天,他稍稍想明白了些,罗娅不了解戏曲他略懂皮毛,《游龙戏凤》这出戏本就是眉目传情的,至于底下的文字,到底有几分可信度,振中心里真是没底。难道仅凭这样一份报纸就可以否定他三年来对沈月眉的了解和认同,就可以断定沈月眉背叛了他吗?
陈振中恍恍惚惚睡去,叔叔的话一直在耳边回绕:
“这倒真是臭味相投了,这韩将军比这张大帅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说,他从年轻时便仗着老子的权势,为所欲为,强抢民女,看上哪个女孩,想娶的,话都不多说一句,直接把钱和衣服送去家里,不想娶的,玩完拉到。”
“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
陈振中梦到沈月眉,她被一个穿军装的人拿着棍子毒打,那个穿军装的样貌不清楚,想必是未曾谋面的韩将军。那韩将军一边粗野地骂着一边劈头盖脸地打她,她一边喊着救命一边拼命逃跑。跑到一处悬崖边上,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躲了。韩将军毒笑着追上来,沈月眉忽然看到草丛后面的陈振中,她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喊道,振中,救我!而陈振中却不知所措,他还没有弄清楚真相。沈月眉绝望地回头看看,向着悬崖深处纵身一跃,陈振中这才回味过来,惊声叫道:不,眉儿,不要……
陈振中猛地醒了过来,人在梦中的感情是非常真实的,那种害怕与惶恐堵在心口,久久无法散去。这一刻,一直缠绕他的情感问题,让他迷茫的事实与抉择,他忽然明了了。
如果,他就这样认定沈月眉背叛了他,难道不是一种懦弱的逃避与不负责任吗?如果,事实不是这样,沈月眉是被那个混蛋将军逼迫,她现在会多么痛苦啊,难道我就这样坐视不管吗,像梦中那样稀里糊涂地看着惨剧发生才幡然醒悟?这是一个十八岁已经成年的男人该干的事吗?
除非沈月眉亲口对我说,她真的不爱我了,她现在过得很好,其他的,我都不相信。
打定了主意,陈振中再也睡不着了,他想着以后的事情,想着自己该怎样做才能见到沈月眉,亲口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她真的受了逼迫,我一定要带她远走高飞,我绝不让她受苦。
快要大学考试了,陈振中已经无心学业,他有时候会去医院探望沈大妈,她有专门的人护理也不用他操心,不久就出院了。
陈振中天天和秋玲商量怎么才能见沈月眉一面。秋玲的哥哥卢海大哥是个江湖侠士,他在陈振中的资助下开办了一家武馆,广收门徒,他和徒弟们都是热心肠,侠肝义胆,江湖义气,路见不平,都愿意帮忙,他们四处打听韩府是不是需要佣人,可是一无所获。
陈振中不敢冒昧告诉叔叔,先和宗洋商量,宗洋决定先去试试父亲的口风,看看他愿不愿意跟韩将军交涉。而叔叔对那个韩将军,虽是厌恶至极,却也畏惧得很,罗娅因为母亲的关系可以和韩将军抗衡,至于叔叔陈沆,仅凭借自己,一个外交部官员,是没能力去抵抗军界的。毕竟,这是个军人擅权的年代。
宗洋虽然年纪也不算小了,性子很急,忍不住把陈振中和沈月眉的事情说与父母听。叔叔婶婶大吃一惊,才明白陈振中此前的种种怪异举动原来是为情所困。
叔叔说:“这可不得了,那韩将军咱们开罪不起,”叔叔忽然一拍大腿,“难怪,上次游/行时,那些人好像是专门来抓振中的,宗洋,看好你表哥,你们年轻人做事冲动,冲动的后果可承担不起。”
宗洋忍不住打抱不平:“沈月眉多可怜,爸,你没有见过她,真的是个天上才有人间绝无的好女孩,和表哥非常般配。”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密斯罗才和你表哥般配。密斯罗漂亮、有才华、家世又好,你想,以后你表哥带着这样的夫人出去参加社交活动,多么有面子。你表哥有了她,前途不可限量,密斯罗性情又是极好的,难得她还就喜欢振中,这是振中的福气啊。那个沈什么,哪一点比得上罗娅?”
宗洋明白了,陈振中不和沈月眉在一起,父亲暗地里是高兴的,哪里还肯管他们的事情。叔叔婶婶撮合陈振中与罗娅,一则为了自己的仕途,再一个,也为了振中,他们觉得罗娅是陈太太的不二人选。
宗洋生气父亲的冷血与市侩,年轻的他冲动而热血,憋在心里的闷气,忍不住发泄出来:“密斯罗是什么都好,可惜我表哥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密斯沈,如果他能喜欢上密斯罗,还会那样痛苦吗?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表哥这一阵子是多么痛苦,人都憔悴成那个样子了。”
叔叔说:“他是小孩子家,早晚会想明白的,叫他和密斯罗多接触接触,就会知道谁才是他该心仪的对象了,就会把那个什么沈扔到脑后去。”
宗洋扔下筷子离开饭桌,找到表哥说:“明的是行不通了,原指望他能带你去韩府,找机会见一面月眉妹妹呢,现在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再小的希望落空后也是很失落的,陈振中心里一沉。
陈振中从此郁郁寡欢,他没有心思准备大学的考试。还好,考试内容不算难,凭着他的功底,还是可以对付的。
陈振中想起那次他和沈月眉在湖边放风筝,他们看着风筝高高的飞在天上,上面的字是他们亲手写下的:国立北京大学。
就是那次,回家的路上,陈振中回头紧紧张张结结巴巴地蹦出几个字:“牵,牵手吗?”
沈月眉抬头看他涨红了脸,猴子一样举着汗湿的手去抓烧红的耳朵,觉得他可爱极了,别过头偷偷笑。
陈振中见她许久不回答,低头说道:“对不起。”
沈月眉看了他一眼,向他伸出自己柔软纤细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