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璧被睡裙绊倒,沈月眉慌忙回头,她跳下阳台上前扶起玉璧。她明白了,玉璧以为她要自杀,也是,任何一个良家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样羞辱还能活得下去吗?玉璧抬头看着她,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子,原本有着一双清澈眼眸的女孩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脸上刻上了哀愁,眼底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郁,还有一种成熟的气质,让她和那些十六岁的少女外表看似相同,内在却已截然不同。不该如此的,玉璧心想,太多事情都不该是这样的。
玉璧站起来扶着沈月眉的手臂,说道:“月眉,你还小,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要自己看开才是,命运这种东西,你不信还真的不行。快回去吧,出来时间不短了,别让将军发现你又不在。”
沈月眉轻轻回到屋里,将军翻身朝里背对着她,依旧鼾声如雷呼呼大睡,她悄悄在床边躺下,距离将军远远的。沈月眉枕着自己的手臂,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茫然未知的未来,没有丝毫吸引力的未来,把她的内心堵塞得满满的,她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累极了才慢慢睡去。
沈月眉刚睡着没过多久,就有人过来咣咣地敲门,要她去给三太太奉茶。这是一种仪式,姨太太给太太奉茶,算是太太肯定了姨太太的名分。韩府里大太太二太太都不在了,三太太高傲妖艳,膝下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受将军宠爱多年,在韩府的地位至高无上,大家也都巴结地省去三字直接称呼其为太太。就这样,虽然没有正式扶正,大家也都把三太太当作正房太太看待。
韩将军不在身边,这会儿清晨,难得的情景与心安,沈月眉真想多睡一会儿,可是门外的敲门声愈发急促起来,催命似的,下人王妈在门外喊道:“六太太,快起来吧,老爷太太可都等着您那!”
沈月眉浑身疲惫,精神萎靡,也不得不撑着起来,早饭也来不及吃,顶着昨夜吐过如今虚空的胃,在高傲的三太太和跋扈的将军面前跪下去,高高得举着茶水。
韩将军舒服地在嗓子里哼了一下,打开扇子自在地摇着,偏过头去看三太太。三太太正在吃点心,也优哉游哉地摇着扇子。
沈月眉高高地举着茶杯,感觉胳膊有点酸,胃里的虚空迅速传遍全身,内在似乎被掏空,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月眉虚弱的身体摇晃着冒出点滴冷汗,周身黏糊糊冷飕飕的。
韩将军的扇子越摇越急,他坐不住了,如坐针毡地对着三太太频频以目示意,示意她快接过沈月眉的茶杯。而三太太像没看见一样,继续悠哉地摇着扇子吃着点心。
沈月眉不知过了多久,撑着不舒服的身子,拉长的每一分钟都是地狱一般的煎熬,她竭力控制端着茶杯的胳膊轻微地颤抖,茶杯盖子已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叮当作响。沈月眉咬紧牙关,皱紧眉头,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韩将军看在眼里,怒容满面,屋子里的下人都垂手站在一边,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终于,韩将军忍无可忍,他猛地抄起沈月眉手里的茶杯,把杯盖扔在一边,向着三太太脸上就泼过去。
三太太猝不及防,只听“呀”地一声,茶水进了眼睛里,茶叶沫子粘在脸上,嘴角边还挂着点心的碎屑,胸前的衣襟也湿了一大块,简直狼狈极了。她被茶水模糊了双眼,呛得一阵咳嗽,她平日里对下人比王熙凤还刻薄,大家都心怀怨恨,此刻见到她这样狼狈,都暗自偷着笑。
韩将军拉起跪在地上的沈月眉,对三太太吼道:“哼,你不接茶杯她也是我的六姨太了,给你面子,你倒拿糖作醋了,啊!别忘了你什么身份,我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说完拽着沈月眉离开了。
两个十岁的小少爷看着这一幕,盯着沈月眉的背影,四只小眼睛里满是仇恨。
沈月眉正和玉璧一起刺绣,一个小少爷走过来,靠在沈月眉身边:“六姨,你喝过咖啡吗?这是洋玩意。”
沈月眉还不至于恨屋及乌,对小孩子有偏见,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
两个小少爷都是一副模样,都说儿子像母亲,显然是基因突变最好的例子,小眼睛,趴趴鼻子,小小年纪前面的头发就不肯生长,划归到丑的范畴应该不过一步之遥,比他们那刚愎自用的父亲在长相上更逊色。
听到沈月眉如此说,一个小少爷马上跑开,乐颠颠地倒了一杯咖啡来,说道:“六姨,这是我煮的咖啡,你尝尝。”
沈月眉勉力笑笑,还摸摸他稀少的头发,说一声:“谢谢你。”
玉璧毕竟来韩府几年,了解两个小少爷,连忙说道:“月眉,别喝。”
话音还未落,沈月眉已经呛得连连咳嗽,里面不知是胡椒粉还是辣椒,呛得沈月眉鼻子里都喷出热辣的气体。
沈月眉干咳了半天,玉璧赶紧手忙脚乱地给她端来水杯,两个小少爷在一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沈月眉心里想,这韩府里,除了玉璧,就没有正常人了,连小孩子都这么恶毒!
玉璧帮她捶背,劝慰她:“算了,别和小孩子计较。”玉璧知道,在韩府,地位最高的是将军,其次就是这两个小兔崽子,再喜欢的女人也比不过亲生儿子,韩府的男人,一个都得罪不得。
谁知,另一个小少爷还不解气,变本加厉地把那杯咖啡向着沈月眉泼过去,玉璧“呀”地惊叫一声,挡在沈月眉面前,旗袍上湿了一大片。
小少爷喊道:“新来的,再敢欺负我妈,我饶不了你,早晚,我会让我爸爸拿鞭子抽你,他听我的,才不会听你的!”
沈月眉忍无可忍,她“呼”地一声站起来,玉璧赶紧拉住她的胳膊,紧紧攥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得罪韩将军的宝贝儿子。沈月眉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玉璧看着她,更加同情和怜惜,她自己是可怜人,沈月眉更可怜,其实,她比小少爷只大六岁而已,她也还是个孩子啊,她怎么能应付来韩府这么复杂的环境呢,谁疼她呢?
正想着,两个护兵抬着一尊红布盖着的艺术品走进来,副官在一旁颐指气使地指挥道:“小心点,要是磕了碰了你们一辈子的军饷也赔不起。”
副官见到沈月眉和玉璧,谄媚地笑笑说道:“五太太,六太太,这是王排长献给将军的一尊新疆和田玉,将军知道六太太喜欢玉器,就给您了,六太太,您看我们将军对您多有心啊!”
沈月眉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她知道,韩将军弄这些东西来讨美人欢心,并不是多么喜欢自己,只是觉得把美人征服的过程有趣而已。
副官鞠了一躬便起身离开了,玉璧上前揭开红布,那尊玉的色泽很柔和,像琥珀,玉璧伸手轻轻抚摸着光滑似肌肤的玉身。沈月眉走上前,看了一眼,猛地把它抱起来摔向地面。
玉璧愣住了,她看到沈月眉发狂地砸那玉,玉在地面上四散裂开,有的成了碎片,有的依然像个艺术品,保持着部分的完整。沈月眉拿起一块较大的,再次狠狠摔在地上,那玉像个调皮的孩子,似乎在跟她置气,落在地上纹丝不动,沈月眉失去控制一般,不解气地一次次把它摔向地面。
玉璧终于反应过来,不再发愣,她走上前来抱住沈月眉,喊道:“月眉,月眉,你干什么,你冷静点,将军如果知道你砸了他的玉怎么得了,你怎么跟他交代?”
陈振中得罪了罗娅,叔叔婶婶极为不满,这不只是破坏两家的交情,说不定还会影响叔叔陈沆的仕途。陈振中自己也觉得,他当众对着罗娅大吼,她那样有面子的人怎么受得了。大家一致认为,陈振中该对罗娅表示一下歉意。
舞会上,陈振中对大家说:“上次我对密斯罗很不恭敬,酒喝多了,混说了太多,自己也记不清楚是什么了,我向密斯罗道歉,自罚三杯。”
陈振中接连喝了三杯酒,他调转杯底,空无一滴。跳舞场里都是些活泼少年,纷纷鼓掌叫好。
陈振中还没主动约过罗娅跳舞,他走上前,很绅士地伸出手:“密斯罗,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罗娅笑着把手放到他的手里,舞池中的他们无疑是十分般配的一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
“你知不知道,你当众羞辱我,让我下不来台,当时我真觉得没脸见人了,真想坐上火车这辈子再也不回北京。”舞池中,罗娅一边轻盈地转身,一边说。
“惭愧,惭愧,我很抱歉,密斯罗。”陈振中说。
罗娅笑笑,说:“陈振中,你的舞确实跳地很差。”
罗娅巧妙地改了称呼,不再叫他密斯脱陈,振中笑笑,说:“那你怎么没有坐火车走呢,为什么还留在北京?”
“我要是想离开北京,就不会退掉英国的船票,放弃出国留学了。”罗娅说。
罗娅的父亲一直希望女儿可以出国留学,去西洋很长见识的,省得她天天混迹于交际界,缠绵于跳舞圈,沉浸于小儿女之情。所以给她订了船票,而罗娅,想都不想就退掉了,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她留下来。
“哦,上次密斯罗话没有说清楚,出国留学是怎样的好事啊,好多人求之不来的,密斯罗为什么不愿意呢?”振中问。
罗娅沉默半响,低着头,说道:“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陈振中心里一跳,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个人不会是自己吧。他不是傻子,也不是不敏感,怎么会没有一点感觉呢。然后,他又想,自己是自作多情吧,她身边异性朋友很多的,自己或许只是她的众多男友中的一个,只是她转身遇到的一个舞伴而已。
陈振中问:“是朱旅长吗?”
大家都风传,朱旅长爱慕罗娅。这事确实不假,朱旅长在追求她,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家喜好这样传,不过是因为朱旅长**倜傥,是年轻将领,罗娅妩媚端庄,是大家闺秀,才子佳人,郎才女貌。
罗娅撇撇嘴道:“怎么会是朱柏君?他有妻有子了,难道要我给他做妾不成?”
陈振中看她似乎有几分不满,不再做声。
罗娅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我为什么会为了沈月眉与你争吵?因为我不忍心看你那个样子。”
陈振中心里乱极了,他与沈月眉的关系本来就已经一团乱麻了,现在又来了一个罗娅。他看着罗娅,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无言以对更无法回应。
罗娅不敢用中文说,但是她要说出来:“Youaremymaindish(你是我的真命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