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眉进了将军府,是在1925年的春夏之交,从此,她的生活中再也没有了春天。来将军府不过一个月,那些不愿意做的事情,不开心的事情,比之前十几年加起来都多。她再也不能和陈振中一起放风筝了,再也不能坐在明亮宽敞的学堂里听那朗朗的书声了,清纯的学生头变成了妩媚性感的烫发,学生装变成了艳丽的旗袍。
这些日子,沈月眉混混沌沌,行尸走肉,似乎,过去那美好的三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这一个月却已经走过了几十年的沧桑,她几乎每过一天就努力忘掉一天,每每想到以前的事情,她都努力去忘却,她害怕那些美好的回忆,就像创口上贴的膏药,一旦揭开就皮开肉绽,血流成河。以前,她的生活是多么快乐啊,有希望,有梦想,有事做,有人爱,她憧憬着和心爱的人一起远渡重洋求学,可是现在呢,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她的灵魂,全部被抽空了。
韩将军讨好女人的方法很简单,就是给她许多珠宝和衣服。珠宝都堆在桌子上,小山一样,它们,和韩将军一样,沈月眉是看都不看一眼的。
韩将军给了她一个贴身的丫头,伺候她的饮食起居。和珠宝衣服一样,沈月眉始终看着旁边的海棠花,别的一眼都不看。
“六姨太好。”丫头毕恭毕敬地说,“我叫小红。”
这毕竟不是东西,是个人,沈月眉于是转头看了一眼,对她点点头。
“这个丫头你还满意吗?”将军一边吃着葡萄一边问。
沈月眉点点头,说:“挺好的。”
将军顿时大喜过望,他上前粗犷地拍了拍小红的肩膀,小红皱眉忍疼几乎被他拍倒在地,将军洪亮的笑声震得小红的耳膜嗡嗡作响:“哈哈,你真好,你一来,我的美人就开口说话了,你留在这里好好干,我肯定不会亏待你的,工钱比一般的佣人高一倍,六太太隔壁走廊拐角那间小屋就给你住了,不必跟那些老妈子去挤!”将军说着,挤着小眼睛在她脸蛋上捏了一下。
小红连忙福了福身对将军道谢。
沈月眉看着小红,她穿着红褂子,辫子垂在前胸,面庞还算清秀。真像自己初学戏时的模样,那时候她还没有遇到陈振中。现在,沈月眉回想起以前的生活,哪怕和振中无关的那些日子,都觉得心痛。她宁愿回戏班过苦日子,也不愿意在这里吃喝不愁。这个女孩,就像当初的自己,一尘不染。
张宗昌携带自己的一队护兵侍卫和一队姨太太来到了北京,这是他的爱好,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自己的众多妻妾,甚至外国使馆都不例外。韩将军陪着他在北京游玩了几日,张大帅觉得,只有自己带了妻妾似乎对别人不太公平,不符合自封的“爱民如子”和“与民同乐”,便要求韩将军把自己的四个妻妾也带来。
走在长城上,刚刚还万里晴空,忽然一声闷雷在耳际炸开,韩将军和副官等人都劝张宗昌快点回去。
张宗昌倒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天上的闪电,清了清嗓子,跟随他多年的副官最了解他的脾性,马上上前说道:“大帅,又有诗兴了?”
张宗昌清清嗓子,看着天上的闪电,郑重其事地赋诗一首:“忽见天上一火链,好像,好像玉皇要抽烟。如果玉皇不抽烟,为何又是一火链。”
他一边摇头晃脑地说着,一边得意地抽烟。玉璧和沈月眉悄悄对视一眼,都掩面而笑,其他人也都屏息凝气地在心里暗笑。副官和侍卫们纷纷称赞道:“好诗,真是好诗!”
沈月眉以前就听说过,张宗昌基本上没上过学,却喜欢舞文弄墨,他觉得自己身为山东省孔圣人的父母官,不斯文不成体统,今日终于见识到了他作诗的功力。
张宗昌的秘书点评道:“大帅,您的文采越发的出众了,您看您的诗,客观,精巧,独树一帜,匠心独运,那种朦胧的美感简直可以媲美李清照!”
大家暗自笑得肚子疼。
“李清照是谁,听这名字不像是个爷们儿,难道是个小娘皮,娘们儿也会作诗?”张宗昌双手叉腰问道。
秘书说道:“李清照是宋朝的一个女诗人,而且就是咱们济南大明湖畔的女诗人。”
“女人,不错,真是不错。”张宗昌回头看着自己的众多妻妾,再次诗兴大发,吟道:“要问女人有几何,俺也不知多少个,昨天一孩喊俺爹,不知他娘是哪个?”
侍卫正要张口称赞好诗,秘书正在剖析这诗的意境和深度,忽然——
“哼——”一声冷笑传来,声音是不大,但是大家顿时都安静下来,都忘记去称赞和夸奖,目光齐刷刷定格到发出声音的那个小姑娘身上。
沈月眉吓了一跳,她根本没想出声的,不知怎么,这鄙视的冷笑声就冲口而出了。
韩将军瞪了她一眼,张宗昌披着军装,叼着雪茄,向着沈月眉走过去,他拔出烟夹在手指间,问道:“怎么,小姑娘,你觉得不好?”
韩将军怒视着沈月眉,沈月眉低下头,知道自己闯祸了,她轻轻摇摇头。
张宗昌说:“摇头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
韩将军对她以目示意,示意她快说好,沈月眉说不出口,她心里很害怕,也没办法像他们那样虚伪,半天,她只是嗫嚅着轻轻吐出一个虚无缥缈的好字。
张宗昌重新把雪茄塞回嘴里,饶有兴致地说道:“怎么,小姑娘,你读过书?”
沈月眉点点头,想起念书的快乐时光,她的心揪起一样地疼,她看着面前这个大军阀,就是他们这些人,毁了很多人的安宁与幸福。她早就听过张宗昌的所作作为,苛捐杂税,逼得百姓举步维艰,镇压工人学生运动,制造青岛惨案。她崇敬学堂里那些德才兼备的知识分子,而老师们最痛恨的就是这些人!她恨韩将军,也恨张宗昌,如果不是还有冯玉祥将军这样的人存在,她笃定军阀里一个好人都没有!
张宗昌俯视着沈月眉,两手一击掌,说道:“我就喜欢读书人,小姑娘,你也做首诗来听听。”
沈月眉不顾韩将军频频的以目示意,她的心里被悲伤与愤恨填满了,她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张宗昌,她知道说了这些自己会是什么后果,可是她心里积压了太多,多得让她根本顾及不到后果,只想全部发泄出来,以图一时的痛快,哪怕之后要遭遇炼狱般的千锤百炼,她也顾不得了。
沈月眉说道——她的声音很沙哑,自己都很意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把话说清楚了——“现在的学堂里,不教作诗了。”
张宗昌却越来越有兴趣,歪了头看着她,说道:“哦,那现在的学堂教什么?”
沈月眉勇敢地看着他,这个镇压进步青年的人,这个酒囊饭袋,她知道他瞧不起她,没把她当人,彼此彼此!沈月眉的声音,再也没有了一丝的颤抖,她直视着张宗昌,嘴角竟露出一丝微笑,她清晰地说出来:“现在的学校都教科学,进步,和文明。”
此话一出,张宗昌还有韩将军都脸色大变。张宗昌把雪茄从嘴里拔出来,狠狠地掐灭扔到地上,冷哼一声:“哼,那些个洋玩意,把学生们都教坏了。”
韩将军忍无可忍,他冲上前去,一巴掌把沈月眉打翻在地,喊道:“你什么东西,张大帅给你面子多问你几句,轮得到你多嘴!”
天空像是倒扣了一口黑锅,又一道闪电过后,豆大的急促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浇在地面上,秘书和副官连忙在张大帅头上撑起好几把伞,把他围得密不透风。雨一滴也没浇到张大帅和韩将军身上,他们的雪茄在黑色的雨伞下闪着萤火虫般的光。
张大帅带着家眷坐上了汽车,韩将军也带着三太太和四太太坐上汽车,几辆汽车绝尘而去,沈月眉看着众人纷纷离去,她还坐在地上,半边脸被韩将军打肿了,大雨毫不留情地浇在她身上。玉璧和小红从人群中挤出来,扶起地上的她,而沈月眉的眼前只有那一片模糊的雨雾和纷纷离去的背影。
毛玻璃上透出昏黄的灯光,屋外,韩将军踩着皮鞋咚咚作响,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到屋里:“妈的,读过几天书就了不起了,清高什么,学生们就知道闹事,应该把学校都封了,把学生全崩了!”
“嘶——”沈月眉忍不住轻轻叫出声来。
玉璧的手停在沈月眉的嘴角边,生怕再弄疼了她。
她的两边脸都肿的高高的,嘴角已经破了,渗出丝丝血迹,玉璧拿着手帕蘸了水,轻轻擦拭她嘴角边的血迹。
这是将军教训她“乱说话”的后果。
“五太太,六太太,老爷叫你们下来吃饭!”佣人在楼下喊道。
将军在餐桌主位上就坐,连小孩子都安静下来,各吃各的,谁也不做声。孩子毕竟还是天真无邪的,八岁的小姐疑惑地看着沈月眉,她的脸红得像个苹果,吃得特别慢,在嘴里咀嚼半天,脸上现出很痛苦的样子,小姐指着沈月眉问四太太:“妈妈,六姨的脸怎么了?”
韩将军瞪了小姐一眼,四太太赶紧用筷子轻打了一下她的手背,说道:“专心吃你的!鸡翅也堵不住你的嘴!”
小姐不敢再做声了,低头吃饭。
两个小少爷眨着小眼睛互视一眼,得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