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娅和陈振中一曲舞毕,同叔叔婶婶一起在椅子上坐下。
饭店里的西崽走过来,罗娅似乎与他很熟络,招了招手,他便会意地笑笑。不多一会儿,西崽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是一瓶红酒,还有两个高脚酒杯。
“密斯脱陈,要喝酒吗?”
借酒浇愁虽然愁更愁,不过除了酒还有什么能浇愁呢,陈振中点点头。
西崽给两个玻璃杯里斟酒,酒花泛着浅浅的泡沫咕嘟咕嘟地灌入高脚玻璃杯。
陈振中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西崽退下去,陈振中端起酒瓶倒酒,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享受着独酌喝闷酒的乐趣。每喝一杯他就在罗娅的杯子上碰一下,笑道:“密斯罗,今日高兴,cheers。”
罗娅的一杯酒被振中碰了好几次,丝毫未动。
叔叔婶婶愣愣地看着一反常态的振中,只有罗娅知道他是因为什么。
罗娅按住振中再次抓起酒瓶的手,说道:“密斯脱陈这样有品位的人,难道不知道这样喝酒只是滥饮而无味,非但不容易醉,还易生病。我是最爱跳舞的,看着别人跳脚都痒了,密斯脱陈愿不愿意再舞一曲?”
女人邀请男人跳舞,而且是一个如此高高在上,许多王公子弟等着亲吻她脚趾的千金大小姐。陈振中纵然内心烦闷,没有情绪,也没那么大面子拒绝她。
罗娅知道,要想和陈振中更进一步,就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她一个女孩子有最起码的自尊心,因此刚刚一直若有若无地试探,不知他是故意装傻充愣,还是真的笨到没有感应,完全不接招。
“学校已经复课了,可是,密斯沈最近一直没来上学。”罗娅尽力用若无其事的声音说。
陈振中心底猛地抽痛,他踩了罗娅一脚。
“你知道为什么吗?”罗娅问道。
陈振中不语,轻轻搭在罗娅腰间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我随父亲去韩府时,看到了韩将军新娶的六姨太,明天,要举行正式的仪式呢,这证明将军肯定了她的名分。”
罗娅看着陈振中,他早已不跳舞了,面色惨白,只是机械地踩着凌乱的舞步。
“就是她,就是你的沈月眉。”
陈振中终于开口了:“密斯罗,我不太适合这种场合,你看,我一直跳不好,踩你的脚。不如你去跟那位先生跳一支舞吧,他想邀请你,已经等了很久了。”
陈振中说着放开罗娅。
热闹的舞池,他们充耳不闻。身边热舞的一对对男女,他们视而不见。
他们对视着。
罗娅说:“振中,你该振作一点,不要为了一个攀龙附凤的女人伤心。她追求荣华富贵,你就让她去,她水性杨花、人尽可夫,背弃你们的誓言……”
陈振中头上青筋都爆出来,他忍不住喊道:“我不许你这样说沈月眉,她不是这种人,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看到她水性杨花了吗,啊?你听到过我们的誓言吗,就敢说她背弃了?你也认识她很久了,你和她关系也不错,你怎么可以这样诋毁她,污蔑她,你们女人的内心真是好阴险、好黑暗!”
陈振中这一吼,舞池中的人纷纷停下舞步,好奇地看着他们。连乐师也停止了演奏,就在一瞬间,热闹的舞池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静静的喘息声和屏气声。
叔叔婶婶赶紧过来,叔叔问道:“这是怎么了?”
婶婶对陈振中说:“振中,你喊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密斯罗,太不绅士了,快给密斯罗道歉啊!”
罗娅委屈极了。大庭广众之下遭遇羞辱,她这样一个有名望的千金大小姐,面子上怎么挂得住?更为甚者,陈振中这样说她,把她当成一个城府颇深谣言惑众的俗女人,她的心撕裂般疼痛。
罗娅顾不得众目睽睽,对陈振中说:“我不是无中生有,你随我来,我带你见一样东西,看见了,你就明白我说的话是对还是错!”
众目睽睽之下,陈振中随着罗娅一起离去,叔叔婶婶劝和了半天,也阻拦不住,振中随着罗娅一起上了车子。
罗娅的父母都不在家,陈振中在客厅里不安地徘徊着等她,他确实想知道罗娅究竟知道些什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沈月眉是那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一个把自己包装成清纯少女的庸脂俗粉。
下人见罗娅回来,问候道:“大小姐回来了。”罗娅不搭理,拖鞋也不换,踩着跳舞鞋一路咚咚地来到卧室里,打开带着锁的抽屉,拿出那张静静躺在里面的报纸。
陈振中看着那张报纸,沈月眉正和韩将军眉目传情。照片旁边的文字,更是被捕风捉影的记者写得风生水起夸张不已,意思差不多就是英雄美人一见钟情。陈振中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自觉将报纸揉地皱巴巴的。
罗娅抱着手臂在一边看着,刚刚的屈辱令委屈的她憋不住说道:“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月眉,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回奉天的时候,她就在台上跟人家眉目传情,你回来后不久被捕了,她就这山望着那山高,迫不及待地投入了韩将军的怀抱。是,之前她喜欢你,可是现在又出现了比你更有钱、更有权的人。我不是歧视穷人,可是我想着,她从小生活困苦,可能真的经不起荣华富贵的吸引。你不是说她上学后就不再唱戏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真的了解她吗,若不是今日她嫁人了,还有多少事情是瞒着你的?”
陈振中呆呆地抬起头看着她,眼睛中噙着泪水。他不愿意在罗娅面前,一个并不是很熟络的女人面前哭,他把头扭到一边,努力克制泪水流下来。
看着振中这幅样子,罗娅不再说话了,她油然而生出一种母性,似乎振中是个可怜的受了伤害需要保护的孩子,她不忍心再苛责孩子什么,只想把他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他。当然,现在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她不可以这样孟浪。只是她看不下去陈振中竭力忍耐的样子,她倒希望他把情绪都发泄出来,她正想着,自己是不是找个借口离开,好让陈振中尽情地流泪。陈振中忽然哑着嗓子说道:“密斯罗,能帮我倒杯水吗?”
罗娅看看他,他的眼睛红了一圈,那滴泪却蒸发了一般不见了踪影。她点点头,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
罗娅心里忽然很难受,她对振中说:“陈振中,每个人都会有难过的时候,不坚强的时候,如果,如果你想哭,完全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陈振中抱着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他是不会轻易流泪的,更不会在这个跟自己非亲非故的女孩子面前流泪,他的声音嘶哑着说道:“我没事了,只是,喉咙里干得很。”
陈振中放下水杯,起身告辞离开,转身的那一瞬间,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背对着罗娅流出。
罗娅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这么难受,是为自己难过,还是为振中难过,她分辨不出,抑或都是,他们现在其实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多情地爱着不需要自己的振中,振中多情地爱着不需要他的沈月眉。看着陈振中的背影,泪水,顺着罗娅的脸庞,一滴一滴掉落下来。
骚乱过后,跳舞场里又恢复了原先的热闹,夜生活的人们还未到兴尽散去的时候。而韩府中,此刻与跳舞场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夜深人静,只听得夜莺在枝头的啁啾之声。
身边的韩将军熟睡着,发出沉重的鼾声,一只手紧紧搂着沈月眉,睡梦中也不忘了把她据为己有。沈月眉现在如同猫一般,神经愈发地敏感,随着鼾声高低起伏,她不断地在浅层的睡眠中醒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夜晚,她的神经敏感地紧绷着,将军躺在身边,她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却没有一点归属感,整宿整宿不能入眠。白天将军走了,心里稍稍开怀和踏实些,三太太又叫了好些人来打牌,闹哄哄的,也睡不真切。沈月眉只想回到自己的家,那里不富足,不过该有的都有了,让她心里踏实,她好想回到自己的床上踏踏实实地睡一觉,床头还挂着陈振中的照片,明天,一觉醒来,她又可以背上书包去上学了。
沈月眉无法忘怀那恐怖屈辱的一幕幕,无法摆脱那些永远不愿回首的往事,将军把别人都赶出去……
沈月眉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是在做梦,她猛地彻底醒转过来,黑暗中,她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身边的男人,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讨厌,知道他睡熟了,她掀起他的手扔在一边,自己则轻轻地转身下床,赤脚离开这间闭塞压抑的屋子。
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难受已经难以抑制,沈月眉觉得身子很虚,头晕脑胀的,终于,她冲到水池边一阵大吐特吐,想到某些场景,她遏制不住地吐出来,污秽物从嘴里不断喷涌出来,眼泪鼻涕也跟着一起流出,狼狈极了。
一只手轻轻拍上她的脊背,缓缓而轻柔地为她敲着背,沈月眉从凌乱的发间回眸见到玉璧温和的笑脸,她漱了漱口直起身子,在这里,只有玉璧让她觉得温暖。
玉璧问道:“你怎么总是吐得这样厉害,是不是……”
沈月眉正用毛巾擦嘴角,她明白玉璧的意思,是不是有了?她摇摇头,说,不是,可能是睡不好吃不下吧。我头晕得很,想去阳台吹吹风,你回去睡吧。
沈月眉信步走上阳台,光着脚轻轻一踩,便斜斜地坐在阳台上,吹着清凉的夜风,似乎心里的郁结也被吹走了一点点,吐过了胃里舒服了些,虽然还有点痉挛,头还是有点疼,尤其是两边太阳穴,似乎埋了两颗定时炸弹,经过夜风凉凉的爱抚,也稍稍轻缓了些。
玉璧正要回房间,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忍不住喊了一声:“月眉,你做什么,快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