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
一身青衣的颜聆正坐在竹屋外面。他面颜含笑,玉指抚弦,潺潺的琴音,就那样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他的眸子落在那七根琴弦上,而左手却飞快的探向耳边,恰好接住一片掉落的竹叶,那两根如玉雕琢的手,轻轻的夹住那片竹叶,然后慢慢的放在了地上,而后,又抽回那只手,继续抚琴。天地在那一刻,也仿佛慢慢合拢,只为离那琴音,那公子,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琴音低鸣,原来,一曲已经终了。“宁公子来了这么久,我却只顾弹琴,也不曾招待,真是失敬啊。”他声音淡淡的,看向几棵竹子的末梢处,只见几个黑影坠在那里,正翻身而下。
宁然一听不觉好笑,你既然知道我来了,那你还不招待,静说些没用的。心里虽那样想,嘴上却说,“哪里哪里,我刚刚听公子的琴声,只觉身在云端,耳沐天籁,真是飘飘仙然呢!还要多谢公子让我享受了如此妙音,公子何须自责呢?”
颜聆并未立刻接话,过了半刻才缓缓说,“宁公子能找到这里来,其实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是吗?那你既然早早就猜到了,为什么不逃走?莫非还想留下与我谈谈条件?”宁然一脸的狂傲。
颜聆缓缓抬起头,那目光看不出任何情感,“第一,待会儿有位故人将会来访,第二,我认为,逃出去的只能是你,不是我。”他的明明是心平气和的说,可在宁然听来却分外嚣张,他强按下心中的愤怒,哈哈大笑起来。
“宁公子可是不信?”颜聆也不生气,还是温声问道。
“不信?我怎么会不信?你一步一步的设局,把我们兜得团团转哪!从朝歌,到明京,又到松林,再到这里,你的神通广大,我算是领教了。可是,我们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你的身份,你的手腕,也确实够强的了!”宁然发出冷笑,声音刺骨而阴寒。
“宁公子能找到这里,看来手下之人也不算庸才,我今天虽不打算要你们的命,但是,想要离开,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颜聆是真的生气了,脸上虽然还是挂着笑,但此时,那笑就像暴雨来临之前的微风一样,让人顿时生了警觉。
“我刚刚看你,连片竹叶都不忍心让它直接坠地,你这样心慈的人,可别告诉我你会杀生啊?”宁然还是一脸的轻浮,心里却在拖延着时间,希望桓衡赶快赶过来。
“自然之物与人是不同的,人有好坏之分,可是他们没有,他们会静静的呆在那里,或短就是一瞬,或长就是亘古。可人不一样,他们总在追求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财富,更好的名声...正如君王想一统天下,四海归心;官宦想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百姓想田地无尽,粮食满仓...人的追求永远不会得到满足,明明知道永生不可能,却还要去寻长生不老。”颜聆这次却是笑了,看得出那是从心里发出的笑,只是不知为何。
“不老药?你说的可是摄政王?”宁然听他说不老药,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摄政王这个称号,还真是好笑,想长生不老,我看他死的比谁都早。”颜聆一提及摄政王言云清,脸上就仿佛蒙了一层白霜,言语完全没有任何的温和之气,仔细听来,不满中还夹杂着相当大的憎恨与厌恶。
“刚刚听你的一席话,似禅悟又似心得,我自认为,没经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悲痛,是悟不出来的,莫非,你经历过什么?”宁然努力想勾起他的往事,来搅乱他的心神。
“宁公子,老是打探别人的私事,这样很不合礼数吧。”
宁然不好意思的笑笑,马上转移了话题,“你在朝歌之内,处处针对我,到底处于什么目的?”
这次颜聆却摇了摇头,“不是我针对你,我不想针对任何人,只是有人托我破坏你在朝歌的产业,碍于我们的关系,我只能迫不得已答应。”
宁然心下大惊,谁人竟能逼迫眼前的人为他办事?看来,对方身份不简单哪,“那这么说来,也是那个人授意你引诱我到这里来的?”
颜聆不在说话,算是默认了。
一阵清冽的马嘶声骤起,看来是有人来了。宁然马上示意手下做好准备。
“诩之,诩之,还不快快出来迎我,今天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哦!”
好熟悉的声音,宁然皱着眉头,“疏影?她怎么来了?看来她和你关系匪浅啊!”宁然望着颜聆,颜聆却并未看她,只是盯着通向这里的那条路,面色愈发温柔。
“你总舍得来看我了。”颜聆声音不大,但听在宁然耳朵里,就格外不是滋味儿。
那个黑影越来越近,直到走到两人面前。
疏影今晚不复往日的英气,同样的笑靥,荡漾的,却是只属于江南女儿的柔情。她莲步翩翩,旋转着流苏的裙摆,银铃一样的笑声比那琴音更为动听。额间的远山黛,不粗不浓,和明动的眸子拼在一起,美丽得恰到好处。薄施粉黛的脸上,是两个浅浅的梨涡,那透着血一样娇艳欲滴的红唇,正被皓齿轻咬。如此佳人,我相信,纵是世间最好的仕女画师也不能描出其中的万分。月色淡淡地洒在她的脸颊,蒙上一层迷离的轻纱,他们融化在她模糊又清晰的容颜里,他们追逐她浅浅的笑容,追逐她柔柔的嗓音。清风吹过竹叶,也拂动她轻透如烟的白衣,如同拂动一片浮云,如此空灵而飘逸。她就像是天人一般的女子,误入了人间,惹得一身尘怨。那般绝代女子,在竹林里,在月光下,也在两人的心中。
“唉?怎么你也在?你们认识吗?”疏影望着宁然。
“我们刚认识,怎么?你也是来查青衣楼的?”宁然当然知道疏影来找颜聆绝对不是因为这件事,而他偏偏就那样说,好个有城府的男人。
“青衣楼?诩之,这案子和你有关?”疏影有些迷惑,甚至是难以置信。
“我的确是受人之托,但是,我绝对没有做任何有损你利益的事。”宁然也望着她,话语虽然真诚,却叫疏影顿时起了怀疑。
“你在骗我是不是?为何甄家与他在朝歌同一天发案?又为何现场都留下一件青衣?证据确凿啊,诩之!”疏影向后退,满脸的惊慌神色。
宁然也不插话,就站在一旁,笑着看着二人,一副渔翁得利的样子。
“宁然在朝歌的基业受损,那也是我受一个人的委托,那个人要求我这样做,而我也不得不考虑我们的关系和他的处境。宁然势力膨胀的太快了,自然而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挡了他的道。他也知道你我关系匪浅,所以连破坏你们产业的要求都未提及!你要相信我,不论如何,我都不会伤你半分!”颜聆少有激动,他一口气那话说完,眼神坚定地看着疏影。
疏影被他最后一句震住,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看见他的眼睛写满了真挚,心墙一下子被什么攻破,不由说,“诩之,我信你,没事了。”
“哼,你叫诩之是么?那我来问你,你说不是你破坏的甄家,那看来,一定是委托你那个人做的了?他看你们关系不浅,知道你不会下手,所以他就亲自动手了,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阻止?”
“宁然,我甄家的事不要你管!”疏影不待颜聆开口,抢先说道。
“好,我不管,但是他与我的账总要算清了吧?”
这次疏影倒是没有开口,“好啊,不过,你也要先出得了这个阵再说!”颜聆拉着疏影,脚尖飞快地踢过一块石头,两个身影便飞身向阵外而去。
宁然暗叫一声不好,石头所在的位置,一个生门恰恰被封住,自己与几个下属都被这阵困住。宁然眼观这阵,却是从未见过的一种阵法。这种阵法的布局,看似杂乱无章,暗则井井有条,每个阵眼都紧紧相扣,不过这种阵法倒是和传说中的上古时的四字归元阵有相似之处,但是那是天下奇阵,至今也无一人能解。莫非,自己真要困死阵中?
疏影看着被困阵中的宁然,他一脸焦急,汗水早已湿透衣襟,左三步右两步的走着,就是没走出那阵,心里也不免起了怜悯,“诩之,宁然也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我的朋友,如今,你们两个相互斗法,我这样看着,心里也不好受,不如,不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放他走,下次,下次趁我不在的时候,再抓他,好不好?”
颜聆没有说话,疏影知道他也有他的苦衷,于宁然,他受人之托不得不抓住,于疏影,他又不忍心拂她的意。过了许久,宁然还是在原处徘徊,颜聆看着疏影,只见她手掌握拢,指甲深深的陷进血肉里,心下顿时不忍。缓步朝疏影走去,慢慢展开她的手,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药瓶,将粉末轻轻的抖在疏影的掌中,又小心翼翼的替她吹了吹伤口。疏影看着他,心中顿时泛起浓浓的温暖。一切结束后,颜聆才缓缓抬头,“你要我放他走,我答应就是,你何苦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那轻柔的语调,以及温柔的神情,还有,那略带心疼的话语,让疏影的心越发颤抖,也越发迷茫。
“宁公子,请你往左直走五步。”颜聆放开疏影的手,这才朝阵中的宁然说出了破阵之法。
宁然正困惑要不要左走,听到颜聆的话,顿时恍然大悟。不过心下又奇怪了,既然要抓我,又怎么会放我回去?不过再看了疏影的神情后,心里也顿时了然,便按照颜聆所说的,向左走了五步。
“宁公子,这个阵法不论怎样走,到最后都会受伤,但按照我的这种来走,受的伤是最轻的箭伤,箭会从四面的竹林射出,只要你小心应付,只会受一处箭伤,这一箭,是再怎样也不可避免的。”颜聆的声音又遥遥传来,宁然心里顿时震惊,如此小规模的阵法,都总会令人受伤,那要是用于打仗,那死伤该有多惨重?
“宁公子,现在往东南方向走四步,而后,再向右走七步。”
宁然照着颜聆的话一一做了,心里时刻警惕着那即将从四面八方射出的竹箭。
“再向前直走六步就可以出阵了,不过在到第五步的时候,你就要当心竹箭了。”
宁然示意几个属下小心,自己打起了头阵。“一、二、三、四、五!”十六根竹箭从东西南北等八个角飞射而出,朝宁然“嗖”地飞来。
“宁然小心后面!”疏影一声惊叫,宁然马上转身挡住了那支箭。颜聆闻声看向疏影,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终于走出了这个阵,宁然的属下却有一人受到了箭伤,血流不止,染红的大半截衣裳。
“多谢诩之留情!”宁然一脸的疲惫之色,抱着拳向颜聆道谢。
颜聆只是点点头,转身向住屋走去,连疏影也没有看一眼。
“诩之,那我就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疏影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有不舍,却还是咬咬牙,将那句话说出口。
颜聆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最后,只是点点头。
疏影知道,这次是自己确实伤到诩之了,不过对于宁然,那伤却更重。宁然,一个从来都骄傲如斯的人,这次却被别人置之死地后,被一个女人求情才活着走出来,他的心里,一定是最不好受的了。满腔的自信,被生生扼杀,那种痛,或许是最刻骨的。在疏影心里,此时的宁然是最需要人陪伴的,而那个人,就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