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松吩咐了兄弟之后,不去城北,反掉头向南。一个身影从廊柱后面转了出来,正是先前不见了踪迹的说书先生,茶馆老板正吩咐伙计将门前重新打扫一番,见说书先生现出了行迹,连忙上前施了一礼,将这先生引进了茶楼中的一处静室。关上了门,茶馆老板正待大礼参拜,说书先生却一摆手道:“这是个什么场合,虚礼就不必讲了,要你打听的事情,进展的如何了?”
茶馆老板仍是不敢站直腰身,恭谨答道:“副军师容禀,刑部天牢中已经有我们的人手潜伏了进去,只是职权所限,一时之间还不能探查的十分清楚,天牢深入地下百仞,共计十层,各有个名号,叫做‘雷霆施号令,星斗焕文章’,每一层里关押的朝廷重犯不下数百人,国师到底被关押在哪一层,实在无从知晓。”
“官府之所以到现在还留着老师的性命,应该是还想从老师口中多掏出一些事关神教的秘密,只是老师辅佐三代教主,对神教忠心耿耿,誓死也不会吐露半点口风,等官府的耐心耗尽了,必定会将老师正法,以震慑天下教众。可恶,若不是教主急躁冒进,在常州闹得声势过大,引来了官兵围剿,老师何至于为了助他脱困而失陷常州。”
茶馆老板听见说书先生言语中有指责教主的意思,不免心头一惊,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他清楚这位化身为说书先生的神教副军师乃是国师的亲传弟子,实在是心中关切老师的安危,才会口不择言,见说书先生依旧郁闷难解,便故意引开话头。
“刚才属下见到副军师似乎对那江家的小公子颇感兴趣,江公子应下了厉小侯爷的约战,副军师不准备去看个热闹吗?”
说书先生摇了摇头:“刚刚在街上竟然就出现了一个先天高手,若不是我的道术修为也勘破了先天,达到了道门真人的境界,险些被他发现了行藏,角斗场中必定也有先天境界的武道高手坐镇,若撞破了我的身份,岂不误了正事。我起初见那个江松相貌奇特,器宇不凡,这才起了结识的心思,再者,他家老子是刑部司狱,正该主管天牢,若结交了江松,说不定可以为我们营救老师的行动制造一些方便。只是没想到,这江松竟然是个自不量力的莽夫,连剑灵侯府的小侯爷也敢招惹,凭他的本事,一下角斗场,必无幸理。且不必管他的死活了,还是谈正事要紧,你的人手若是不得力,说不得,我可要动用神教早先布置下的几颗暗子了。”
茶馆老板陡然一惊,心中思量,京城中的那几颗暗子,已经布局多年,将来还要有大用处,一旦轻易启动,不管营救行动成败与否,他们是暴露无疑了,接下来神教在京城中的隐藏势力恐怕会被官府一扫而空,要重新布置一批人手,收买一批官员又谈何容易。国师虽然是仙道圣师,在神教中德高望重,但已经陷入牢中多日,一身超凡道术说不定早已经被废了,牺牲那么多精心预备的暗子来换一介废人,这笔账实在有点不划算。但眼前的副军师是国师爱徒,营救老师的心意十分坚决,劝谏的话恐怕是听不入耳的,便只好把反驳的心思收回肚子里,口中唯唯称喏,退了出去。房间中只剩下说书先生一人,轻轻用折扇敲击着掌心,双目微阖,心中盘算着要如何下出一局搅动整个汴京的大棋。
江松离开了茶楼,径直向南疾行,大约走了半里路,便到了燕子集,这里也是一处热闹的集市,聚集此处讨生活的大多是些小生意人,贩卖的都是看起来花哨,其实不值什么钱的假珠宝首饰。在大街拐角或是巷子深处之类僻静的所在,也有一些闲汉脱了外衣铺在地上,放上骰子、骨牌,开局设赌。
江松举目四望,很快便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人,那人一身青衫,腰间别了一卷竹简,正斜倚着大树纳凉,身前放了一副棋盘,脸上盖着一把脱了毛的羽扇,正是那个人的招牌。
江松快步来到那人身前,一把掀开羽扇,扇子下面露出一张年少苍白的脸来。白脸少年淡淡的眉毛挑动了一下,睁开了细长的眼睛,看见眼前的人是江松,不由得呵呵笑出声来:“江大少,又来与我赌棋吗?我手头正好有点紧,你就赶着给我送零花钱来了,倒真是识趣。”
这白脸少年叫做何为,别看他现在过的潦倒,只能摆棋局跟人赌胜负赚些小钱维持生活,但祖上却也曾经显赫一时,乃是大宋境内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只是何家人都有个癖好,便是喜欢收藏图书典籍,从圣贤经典到武学秘籍、道门秘藏,以至于各种生僻冷门的杂书,无所不收罗到家中。何为的曾祖父更是个“书痴”,到他那一代,何家收藏的图书典籍已经不下千万册,他时常对人夸耀:“何某坐拥图书千万册,就算是有人用十座连城来换,何某也不换与他。”后来有好事的人便送了他一个绰号,唤作“何连城”。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何连城收藏的书籍中有些是连仙门领袖、武道巨擘都要眼红的惊世秘典,偏偏何家人修道、习武的资质都差到不行,自己有秘籍也练不成,还不肯便宜别人。终于有一日,皇宫大内传来圣旨,说是朝廷要编撰一部贯穿古今、囊括天下的巨著,要何家献出图书百万充作资料。何连城哪里舍得,花了巨资贿赂主事的官吏,结果只买到了一条消息:这次朝廷要何家献书,乃是供奉阁的某位仙师提议,借了朝廷的势,要谋夺何家秘藏的几部仙道秘典、武道秘籍,若不乖乖献出去,何家恐怕要大祸临头。
主事的官员为了讨好上官,再也不肯拖延时间,派遣了一众差役强行闯入了何家收缴书籍。有道是“富不与官斗”,何连城虽然家资豪富,可以供养上百名道术、武技的好手来护卫藏书阁,等闲盗贼侵犯不得,但却如何能违逆朝廷的旨意。眼看着多年来苦心收集的各种典籍被人强行搬走,一日之间便去了十之五六,官吏们还不肯罢休,铁了心要把何家的书库收刮干净。何连城心中冒出一股邪火,自己既然保不住,别人也休想拿走。他趁夜在藏书楼放了一把火,虽有夜间值守的差人发现,赶紧招呼人救火,但藏书楼中不是纸片便是木材,一着起火来便不可收拾,待到天明时大火才渐渐熄灭,藏书楼中的数百万册书籍只剩下百余部断简残篇。
朝廷的贵人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自然要把火撒到何家人身上,何家上下百余口都被打进天牢,何连城倾尽家财,总算是保住了合家大小的性命,一家人被判流放岭南。
何家经历了这一场天灾人祸、牢狱之灾,亿万家资全部耗尽,流放岭南后,又因为水土不服,家人中大多染上了疫病,偌大个家族渐渐凋零。直到何为父亲这一代,思乡心切,不愿再与蛮族杂居,便悄悄携家带口返回了汴京。
何为今年刚好十七岁,父亲早亡,家中只有一个母亲,他没进过书院学习,却凭着家中的藏书自学了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学问。江松却是通过下棋与何为结交的,一次见到何为在路旁摆棋局,一时兴起便坐下对弈。江松也自负棋力不俗,但与何为对弈,却被轻轻松松杀了个片甲不留。江松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之后常来找何为切磋棋艺,虽然每次都大败亏输,输了不少银子,但两个人年纪相仿,棋局上的争斗告一段落,相谈下来却很对脾胃,一来二去,便成了朋友。
江松知道何为不仅是棋艺惊人,更是智慧天授,腹中自有乾坤,所以今天遇到难解的死局,他第一个想到能帮得上自己的人就是何为。
江松在何为面前也不客套,直言不讳道:“命都要没了,哪还有闲心下棋,你要是还打算赢我的钱,就先帮我觅一条活路。”
何为嘻嘻笑道:“江大公子单手降服虎奴,当街怒斥小侯爷,当真是威风八面,小弟正想到角斗场去亲眼看一看兄长一人单挑厉小侯爷麾下数百高手的壮举,没想到兄长倒先找上小弟了。”
江松讶然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刚刚你就在附近?”
“听说而已,半个时辰前,我正在此休息,却见剑灵侯府的一众家将们乱哄哄的追赶一个黑大汉奔北边下去了,我一时好奇,便吩咐狗儿跟上去替我看看热闹,哪成想兄长竟然被牵扯到其中。厉洋这位小侯爷风评向来不佳,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兄长实在不该招惹他。”见江松刚想开口,何为伸出手示意不必解释,继续道:“事情经过,狗儿已经详细告知我了,此时木已成舟,兄长就是想退也退不得,何况兄长心意已决,我这做兄弟的只有倾力相助,为兄长在这十死无生的局面里,找出一条生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