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素山是洪武王朝里的异数,苏怨则是太素山里的异数,二代弟子不明白为何这个吊儿郎当的师叔享有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却不思进取,十八年竟不通半点武艺,三代弟子则战战兢兢习武练功,根本不敢仰望神仙一般的师祖辈高人,只听闻自家长辈偶尔流露出关于小师祖的奇特流言,诸如“长乐坊常胜小将军”、“南门巷状元郎”之类的雅号。
等到二人回山时天色已晚,苏怨撇下孔三痴独自一人上了伶仃崖,太素山有四座山头,而伶仃崖上除了太素主宫以外就只有藏剑养剑的草庐和山主所居住的茅屋,草庐中睡剑百六十,既有守拙重器气运绵长,也有锋锐杀器嗜血若饴,轻灵奇巧,蕴神藏真,世间失传名剑大都在此蒙尘,插在八根高大剑柱中终日不出鞘,平日里除了山主一辈,即便是二代弟子中佼佼如孔三痴也不得轻易上崖。
苏怨不管不顾,拾级上崖,推门就进了茅屋,大师兄正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吐纳,眉心间一颗枣核形状的丹朱紫府隐隐发亮,如同传闻中的天眼,显得极有仙家气派,虽说不愿意墨守迂腐礼数,但苏怨却知道大师兄吐纳时若是被惊扰必然是心情极差,论起武道境界放眼这天下能和自己这位大师兄比肩的不过一手之数,而论起脾气来,只怕一手之数都没有,因此便找了个蒲团同样盘膝坐了下来,苏怨本想等到大师兄吐纳完毕再说两句好话,免得因为私自下山又遭责罚,却不想闭目默念大玉枢心法,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洪武王朝五道九州四十八枢,名山大川无数,太素山委实太不起眼,可自从十余年前皇室剑术教习陆敬亭与当年的十四皇子,如今的明皇陛下起了隔阂一怒之下带着师兄弟迁居太素山,鸠占鹊巢斩了太素宫上下道士居士四十一口之后,曾经的剑庐,也就是如今的太素山便一直稳居《锦衣卫录》的首位,每年不知有多少锦衣卫探子扮作樵夫商贾游荡于山脉周围,监视着这座汇集数位神仙人物的山头。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兴许放在三省六部的大员上头不见得能应验,但对于手头握着上至庙堂高官巨宦,下至江湖武人侠士无数条人命生杀大权的锦衣卫而言,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箴言,自洪武开国武皇帝设锦衣都尉司后,每每金銮更迭,锦衣卫便会迎来一番彻头彻尾的换血,但凡是从五品副千户以上都是杀的杀,徙的徙,少有能够善终的幸运儿,据说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南宫净德就是死在如今的锦衣卫右指挥使洪余照手中,死前被出身屠户的洪余照亲手施以酷刑,埋入土中后剥开头皮灌入水银,三日后从土中挖出时,曾经在上京跋扈一时的南宫净德整张人皮已经被水银活生生撕下,晒干后挂在南镇抚司衙门前以儆效尤,其狠辣程度让专司刑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南镇抚司都惊骇不已,对于洪余照这位只因曾与当年还是以十四皇子身份微服私访的明皇帝分食过一两猪肝就跃过龙门扶摇直上的小人物再无半点轻视,只剩下畏惧和胆寒。
原本应当坐镇上京,躲在白机阁重重阴影中的洪余照这一日乘着夜色顺琼江北上,进入燕水支流后,撇下巨型楼船换进青州水师早已预备好的艨艟,轻舟简从一路往北赶去,艨艟边巡视几人,看装束都只是勉强够资格穿上飞鱼锦袍,跨一柄制式绣春刀的六品百户,但无论从口鼻气息还是血脉贲涌的声音判断都已是锦衣卫中的顶尖高手,即便不是二品小宗师的境界,也已相差不远,单单这几人护住洪余照,除非动用百余重骑于平原结阵围杀,或是凤毛麟角的一品宗师亲自出手,否则断然留不下他的性命。
一身寻常富家翁打扮丝毫不见半点传闻中血腥气息的洪余照坐在内仓,略显臃肿的身体躺坐在一张价值百金的钩云纹嵌黄杨木牛角搭脑太师椅上,如同读着账本的富商一般借着昏暗烛光慵懒查看手中一张已经捏了无数遍的密信,密信出自皇城金銮上的那位之手,纸页赭黄,寥寥几句,便让他惶惶如犬急急赶赴青州,洪余照仰过两鬓已微微斑白的脑袋,心中难免自嘲一番,即便权贵如他已经加身无数人矫首期盼的飞鱼蟒袍,也不过是帝王脚边一条狗罢了……
不过洪余照随即扭着密旨莞尔一笑,想着即便做狗也要做那狗王,吃屎也要吃那口最热乎的,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原本不过是个毫无地位可言的屠户,如今却已是风头无两的右指挥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锦衣卫权势彪炳,南北镇抚司下辖近万人,不少京中大员封疆巨吏的生杀予夺都只在锦衣卫一纸考评下,地位比起阁老尚书都不妨多让,虽说之前几代不乏皇帝昏庸锦衣卫把持朝纲的例子,但如今明皇陛下春秋鼎盛,更是曾金口玉言说这天下无官不能查,无吏不能杀,已然将绣春刀之利发挥到极致,让洪余照脑中不禁浮现起当年那个饿得双眼浮肿看到半块猪肝几乎就要冲上来杀人的十四皇子,感叹这世事无常也有常,洪余照自认为与那些权欲熏心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同,对于以后入阁为官或是外放边疆都不在乎,他眼中只有该杀与不该杀之分,视人命如刍狗,就好像当年他杀羊宰猪,只看肥瘦一样。
“拱卫都四象千户里头以你朱雀最为平庸,武艺平平不说,侦缉追踪也没什么好本事,却不想其他三个都已经换了好几拨,反倒是你的命最硬……”洪余照放下密旨,突然朝着端坐于内仓阴影中的一人说道。
阴影中那人同样身着只有锦衣卫百户以上才许穿戴的飞鱼服,却不配绣春刀,不纹千户所纹双角飞鱼,取而代之乃是一只过肩朱雀,在锦衣卫中独树一帜,锦衣卫内部阶级森严,大到服饰兵器,小到称呼食居都有严格规程,稍有僭越,就要送南镇抚司问罪,以从七品小旗入编开始,直到左右镇抚使,左右指挥佥事,左右指挥同知,左右指挥使以及最高的三品正指挥使,无不按部就班,唯独不为世人所知的四象千户却有着自己独特服饰,更特许可不配绣春刀,只选取称手的兵器。
官职只是五品千户却地位卓然不在洪余照之下的朱雀并未睁眼,依然自顾自摆着五心向向天的姿势,修习吐纳,若是寻常锦衣卫被以暴虐著称的洪余照这么打量上一番,只怕早已是汗浆遍体虚脱了过去,四象千户顾名思义以四象命名,不问来历不问资历,只挑选武艺最为精深的锦衣卫授予四象飞鱼服,乃是锦衣卫中最为锋锐的一柄利刃,不用本名,只司杀伐,凡有伤亡,即刻递补,如今这一任朱雀已在职六年,看似年头不多,但须知道在这六年里头更替最为频繁的青龙千户已经换了整整四任。
不被理睬的洪余照没有半点动怒的意思,继续说道:“此次前往太素山面见陆大先生,虽说已经带出了我南镇全部底子,可还是不知能否回得来,陛下临行前也曾对我明言,大先生的古怪脾气连陛下自己都摸不透,想要力敌,只怕你一个勉强摸着一品门槛的小金刚境界和外头那几个用丹药堆出来的准二品在几位先生眼中都只是蝼蚁般的人物,所以宋怜年,与其浪费时间吐纳练功倒不如和我聊上两句解解闷,我可是知道你这《红符业鲸吸水》心法练起来经脉如灼,不好受啊……”
洪余照说完嘿嘿一笑,嗓音尖锐,阴森渗人。
丝毫不奇怪自己底细被摸透的朱雀千户宋怜年依然没有动作,只是吐纳中微微一滞,片刻后便难以为继,睁开了眼,虽说被打断了修行,但除了因气血未能走完周天而双眼血红外并没有任何气息起伏,依旧如同僧人入定一般盘坐,不曾开口。
洪余照不知为何今天的话特别多,好像铁了心要和宋怜年唠叨唠叨,也不管他是否搭茬,嘴里连珠炮一般又接着说道:“老宋啊老宋,也不知道等你死了之后许百禅这老东西会找谁来替你,估摸着得是鸾仪卫的武劲孙吧,真是人如其名,十足当孙子的料,给许百禅这条任人唯亲的老狗舔屁股也不嫌恶心,只怕端木传祺这个小家伙是难出头了,听说当年他在南海观潮三年蓄养锐气,归来后一刀劈了他那小金刚相的授业恩师,倒是心狠手辣,只可惜学不会低头,刀耍的再好有什么用,可惜咯……不过说又说回来了,到底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老子就是个卖肉的屠户,哪管得了这许多,倒是我家那小子,若是没了我罩着,以后在太学院里头少不得被欺负,这帮小王八羔子和他们老爹一样,都他娘的属烂梨的,没一个好东西……”
“你倒是清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听说你宋家祖上也是做官的,还出过道台,那可是实打实的正四品外官,油水十足,怎么到了你放着圣贤书不读,偏偏去学武夫万人敌?难不成来万多手下南镇那群憨货搞错了?你家祖上是一营管带?虽说学成文武艺,都是卖与帝王家,可武人终究是不如那些士子来的光鲜,就连去青楼找婊子都是那些酸秀才占便宜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哎……真是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和你说这些也是对牛弹琴,估摸着这次是回不去了,我还是赶紧捉摸一封家书寄给我儿子吧,免得到时候我藏在床板底下的私房钱都给几个小妾摸了去……”
说完这一通,洪余照撑着太师椅站了起来,在内仓里寻摸纸笔,似乎是真要写信,他本来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干了锦衣卫多年更是养了一副暴脾气,可惜找了半天却只找到一方还算上好的徽墨和一杆有些秃了的亳州狼毫,值个百来两银子,却偏生没纸,他一急,想着撕下身上蟒袍的襟角下来,可怎么也扯不下来,不由一脚踹在太师椅上,破口大骂这艘艨艟原本主人,某个喜欢附庸风雅却他娘目不识丁的青州水师标统。
正骂着,一直被重重把守的舱门突然被推开,一个陌生的青年文士不请自来,如幽灵般推门而入,舱门外既无通报,也无示警。
这文士白袍负剑,束发及腰,面容清秀,凤目流光。
门外几个穿百户袍的二品小宗师不知生死毫无动静,就连一心入定五感已经敏锐到无以复加的朱雀千户都未能察觉到半分异样。
显然这文士已有神鬼莫测之能。
眼角不停颤跳隐隐有些不祥预感的洪余照内心惶恐,能当着这么多精锐的面大摇大摆走进内仓,这等人物自然已经不是他所能应付,虽然自问执掌锦衣卫北镇抚司多年也算是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忌惮分毫,但真要面对这等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时洪余照还是心里握不起半分底气,好半晌才勉强压下心头惊诧,朝着文士拱手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就站在不远处白袍文士恃强却不凌弱,听到提问,极有礼貌拱手还礼,洒然报上名号:“在下莫道陵……”
先前还玩世不恭调侃着宋怜年的洪余照终于笑容凝固在脸上,拱着的肥硕双手一揖到地,恭敬如初入私塾见到授业先生的学童一般说道:“下官洪余照,添居锦衣卫右指挥使,见过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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