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太素山上食物饮水都能自给自足,孔三痴几位修为高深已经入了抱丹相的师叔伯甚至可以辟谷旬日,如同仙人一般,但既然在这滚滚红尘中过活,就算真是仙人也离不开银子,孔三痴可是清楚知道,这山上的银钱从来都是小师叔苏怨从下山弄来的,此时被训斥了一句,性子实诚如他自然不疑有假,一脸愧疚的低下脑袋。
只不过身型雄壮让虬髯大汉都自愧不如的孔三痴低着脑袋还是比他小师叔高出近半个头,看起来实在有些滑稽。
站在二楼扶栏前的虬髯大汉望向楼下,脸色如常,但心中早已是惊疑不定,他姓郑,乃是雍州三大门派之一铁臂山的弟子,因为入门时排行第七,因此又以郑七的名号扬名于雍州江湖,身边几位都是跟随他前来飞鲈城办事的师兄弟,个个内外兼修,都练到了太阳穴微微鼓起,呼吸间能炸出雷音的五品境界,武艺比他自己也只差了一线,属于行走江湖难得的高手,也不怪几人行事跋扈,铁臂山虽说听起来粗鄙,在青州声名并不彰显,但在雍州却是实打实的威名赫赫,传说数百年前铁臂山开山祖师本是一个普通山野樵夫,因误食一枚异果致使双臂坚硬如铁,从此踏上江湖,逐渐练就一身霸道的横练功夫,之后又在机缘之下结识正一派仙长,得传一套高深吐纳法诀,与自身功法结合改良之后,便有了如今铁臂山内外兼修自成一派的横练法门,据说铁臂山的功夫练到极致,不仅刀剑难伤,而且气力悠长,杀伐时极占优势,因此铁臂山能够在门派势力错综复杂的雍州闯出一片天来并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甚至连雍州军营中也不乏出身铁臂山的将校,在江湖上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流势力,地位也仅次于龙虎山、无双阁之类存续千年的超然存在。
郑七自问不是只知道打杀的莽汉,否则门派也不会让他出来主事,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先前与那尚未及冠的少年发生争执,见他不通武艺,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华贵,便以为他最多是个没有根脚的富家子罢了,打了也就打了,即便是雍州首富方家的公子见了他郑七不也得礼敬有佳?但如今引出来这身法深不可测的帮手,看起来实在不好招惹,行走江湖,多得是不问出处的亡命之徒,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碰上这种人任你背后有天大靠山也难罩得住,再说这少年身后那大背囊别人看不明白,他郑七也是老江湖了,难道还看不出嘛,敢带着重兵四处晃荡能是好相与的?
想通这几处关节,郑七已经打定主意不能和对方硬碰硬,一张脸皮迅速变换,当即从二楼扶栏一跃而下,站在数步外朝着那大个子少年一拱手道:“在下郑七,乃是雍州铁臂山门下弟子,不想二位也是江湖中人,倒是在下眼拙了,不知两位高姓大名,先前些许误会,实在对不住……”
说着,郑七摆出一副豪爽模样,笑着说道:“若是二位不嫌弃,请与在下上楼喝一杯酒水……”
这两句话按理说已是做的极漂亮了,自报家门后还肯降下身份,属于面子给足,若是遇上识进退的人物就有可能坏事变好事,痛饮几杯结交一番后又多一条人脉,混江湖混江湖,混的不就是个脸熟名头响吗,但可惜郑七实在不清楚眼前两位来历,孔三痴是半点江湖经验没有,哪里听得出这许多,他小师叔苏怨江湖经验不少,但能是三言两语就打发的主吗……
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在山下都以小师叔马首是瞻的孔三痴望向苏怨,不知是一脸郑重还是一脸茫然,根本没把那虬髯大汉放在心上,对着苏怨说道:“师叔,师父让我带你回山……”
将将及冠年纪但在山上辈分却高的出奇的苏怨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如温玉,凤眼带笑,握一把玳瑁折扇,前朝诗画双绝唐慕白的《甲秀堂法帖》扇面,一袭白袍掩映下很有些骗财骗色浊世佳公子的味道,听见孔三痴恭敬话语,一对如细锋的眉头一皱,却不是因为回山的事情,怒道:“和你说了多少回了,在外头不要叫我师叔,要叫苏公子……”
“是,师叔……”三痴一愣,随后一脸认真道。
“是苏公子,不是师叔!”
“知道了,师叔……”
“……”
实在拿自己师侄没辙的苏怨眼皮一翻,叹了口气,不愿和这三窍不通的憨货多说。
一旁的郑七听着这对似是在开玩笑根本没把自己发在心上的师侄,面色微变,有些拿不透对方的意思,虽说有门派要务在身,落下些面子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毕竟在雍州飞扬跋扈惯了,此刻被人视若无睹,心中焉能气顺,身后几个脾气耿直的师兄弟也同样有暴动势头,不过郑七还是不愿轻起事端,挥手压了下来,接着说道:“二位,俗话说江湖事江湖了,先前在下确有得罪之处,二位若是心中有不快之处大可说出来,似现在这般,怕是有些过了吧,今日之事究竟如何解决,不如划出个道来,大家一起说道说道,我铁臂山门下,也不是没担当的软货……”
郑七一边说着硬气话一边已经暗暗小心,随时防着那大个子暴起伤人,他行走江湖多年,见多也用多了见不得光的小手段,这一席话也说得极有雍州豪侠气概,让周围几个看热闹的文人也暗暗赞叹此人性情豪爽,留下了不错印象,就连先前掷人的行为在他们眼里也成了侠士一时意气之争,雍州偏居洪武王朝西北角,时有战事,故而民风相比文士气息浓厚的青州要彪悍直爽的多,雍王朱载厚固守北疆二十年,让北魏大军不得寸进,在民间声望极高,就连一向瞧不起粗鄙武人的青州士子也不会在雍州人面前露出倨傲之色。
不过七八岁就能一个人偷摸下山混迹在飞鲈城赌坊青楼茶馆里的苏怨自然不会吃他这一套,先前还在骂娘,此刻说两句场面话就想揭过这一页?若是不从你身上撕下一层皮来你是不知道飞鲈城雁过拔毛苏公子的厉害!
只是微微一思索,苏怨便有了计较,打算玩上一手江湖上常见的借天梯,抬头望了一眼这个之前把自己从二楼丢下来的虬髯大汉,苏怨温润如玉的脸突然一变,色如金纸,双眼一翻就朝着孔三痴的身上倒去,这一手控制血气的内家敛息术显然是练到了家。
“阁下……果然好功夫……”苏怨半倚半躺在地,嘴里颤颤巍巍说着话,望向虬髯大汉的眼神既有钦佩又有不甘。
郑七懵了。
行走江湖耍手段,软的硬的郑七自问早就见多了,此事若不能善了,无非就是拳贴肉,铁打皮,拼一拼谁的脑袋更硬罢了,可他娘的好端端的怎么就倒了?今天这事说起来并不复杂,赶路数天初到飞鲈城憋了一肚子的火的郑七和几个师兄弟本打算去青楼找几个姑娘泄泄虚火,估摸着是老鸨出了岔子,慕名找到倚翠轩师襄姑娘后却发现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娃娃已然捷足先登,在雅间内煮香茗品诗书,见他生了一副好皮囊,不由心中无名火起,仗着人多势众三言两语之下就把苏怨推搡到门外,被骂了一句“西蛮子”后恼羞成怒又把苏怨丢了下去,算是青楼里惯常的争风吃醋,若说打斗,可是半分都没有,怎么如今却两眼一翻倒了下去呢?总见不得是要讹银子吧?
以苏怨自小练就一身龟壳般《玉枢经》的吐纳心法,寻常武夫根本伤不到他,但心性纯良年纪又小的孔三痴却不疑有他,见苏怨仰面栽倒,喊了一声“师叔”,一把将他托住,另一只大手搭上他后背,澎湃气机就像不要钱一般涌入苏怨体内,震得一尘不染的倚翠轩凭空荡起一圈波澜。
这诡异一幕更是把郑七给吓的不清,骇然惊恐笼罩心头,再没有先前豪爽气概,没吃过猪肉他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天下武道千百年来约定俗成分七品,七六五品入得门墙,四三二品纵意江湖,气机外放,这是武道一品的标志,所谓一品之上谓之圣,即便是二品上的“小宗师”,捅不破那层窗户纸,就终究只能带着一个“小”字,铁臂山上也坐镇一位一品金刚相高手,乃是郑七唯一一位健在的师祖辈高人,别说他郑七,铁臂山上下乃至整个雍州,有谁敢不将这位师祖当做神仙一般供起来,只要师祖健在一天,铁臂山就是雷打不动的雍州江湖魁首。
去招惹一个一品高手?郑七就算再狂妄也自问没这个胆量,别说被讹了,就算现在被一掌立毙,他也没地方去说理,难道还指望门派为他报仇雪恨?或是朝廷发下海捕文书将一个一品高手缉拿归案?
郑七已经来不及去惊骇这一品高手竟是如此年轻,更别说看穿苏怨的江湖手段,他是识时务的江湖客,当下就没了拼个鱼死网破的想法,混迹在这江湖中总有踢到铁板低下脑袋的时候,等到这边身板有些羸瘦的苏怨在气机冲动下缓缓“醒转”过来,郑七也不管真假小心翼翼上前认栽,在苏怨“强撑”着精神一番半推半就下,送上整整五百两银票,还有一块在雍州江湖颇为顶用的铁臂令,并表示有机会一定要来雍州让他一尽地主之谊,至于他究竟是心存怨毒还是心灰意冷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一场架还没打起来就草草收场,几个不知道原委又想看个热闹的文人自然是失望之极,一直躲在二楼手里已经摸着一把剪子随时准备为了那冤家拼命的师襄姑娘终于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嘴里叨念着苏怨的名字也不知是哭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