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回去卧室睡觉,这边只剩下宁宁照看着侬。
夜晚很安静,没有别人的打扰。这是属于自己的时间。只有在这一天的三分之一时间里,时间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人跑来命令你做事,也没有人会打电话给你。世界出奇的安静,人们徘徊在梦乡里,以为身边没有发生什么事。
小小的台灯亮着光,在卧室里靠墙的地方,白色的墙壁上倒映着黑色的影子。那是一个人的影子,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的影子,那是他侧面的轮墎,在鼻翼的地方翘了起来,在嘴唇的地方,有些轻微的凹下去。
坐在床边的宁宁端详着他的样子。谈不上英俊,也不至于丑,算得上平平凡凡的模样,非要说出亮点的话,那就是没有亮点。他在酣睡,时不时响起的鼻鼾声有种奇特的魅力,仿佛会把人拉进睡梦中。
宁宁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她刚刚睡醒,来替换安吉之前,她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小口小口地唆饮而尽,这样后半夜就不会畏寒。她是很少喝酒的,只是在醒来的时候一时兴起,她被橱柜里的酒瓶子吸引过去,然后打开橱柜,倒上一小杯。她不敢倒多,后半夜还需要值勤。这时候不知是不是酒劲发作,她随着那有节奏的鼾声摇摆起来,身体上,精神上,都跟上了节奏,仿佛在夜的树荫下晃荡着的秋千,一下,两下,三下……轻轻的晃荡,接近了梦乡。
微眯着的眼睛还留有一条小小的缝隙,她用它来观察外界,只限于床边的局部。黯淡的黄色灯光,浅粉色的床垫,中间有些地方凹陷下去,那是因为上面躺着一个人,深深闭上的眼睛,向外透漏着疲惫,微微翘起的鼻翼,哼着有节奏的鼻鼾,时不时会跳一下,动作很轻,仿佛怕将主人惊醒,嘴唇微微张开,是不太鲜艳的红色,时不时会动起来,嘴里舔着舌头,那声音,就像是在品尝最美味的蛋糕一样。
眼皮变得好重,她心想。趴一会吧?她在心里问自己。就眯一小会,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
闹钟镌刻着时间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那声音富有磁性,一下一下的很有规律,床上的侬意识就像被盖住了黑布,黑漆漆的迷迷糊糊的,他无意识地伸展了下身体,手往两边伸了开来,一只手在无意间摸上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他试着去思考那是什么,然而睡意袭来,他的意识再次离去,连带着心里的问号,也跟着睡了起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夜正是最深的时候。
世界很安静,没有一丝杂音,闹钟的声音很有规律,耳边离得不远的地方,轻微的呼吸声节奏缓慢,每一次呼气,都像是要把肺里空气完全吐纳出来,绵远流长。一呼一吸,轻得像是首慢悠悠的音乐,没有歌词,只是单纯的乐曲,带着些温柔,带着些平静,带着些慵懒。
他发现身边有个人的时候,意识逐渐清晰起来。仿佛置身在一片暖黄色的世界,没有尽头,他试图冲破那层暖色的薄膜,瞧瞧里边的样子,却发现那里一层比一层厚,仿佛置身在蛋壳的核心,要想冲破外壳见到外面的世界,就必须先冲破蛋黄,再冲破蛋清,然后还要撕烂最后一层粘膜,接着敲开蛋壳,然后才能获得新鲜的空气。
他试图这样做,一头冲进蛋黄里。还未迈开脚步,身子却被蛋黄粘上了,他挣扎着,尝试着活动手臂,可是周围黏糊糊的,他动不了,也发不上力来,他开始感到惊慌,呼吸变得不畅,黄色的黏液将他包的严严实实的,他已经无法呼吸了,张开嘴试图获得氧气,蛋黄却顺着流进嘴里……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这是梦境。使劲地睁开了眼睛,强行把自己脱离出来。第一眼见到的,是黄色的灯光倒映在屋板上。他动作很轻地看向手边,手掌停留在一颗脑袋上,发丝铺散开来,是光洁的黑色。他由上向下抚摸。很柔顺,他心里想。手指软绵绵的,离开了发际又攀上了耳垂,在那颗小肉珠子上温柔地捏了捏,然后再度离开,抚上了脸颊,在小巧的嘴唇旁游离着。心里仿佛做着不太强烈的挣扎,这是从他手上的温柔判断出来的。
这算是调戏么?侬想。最终手指也没有触碰到嘴唇,它在少女醒过来的时候悄然离开。宁宁抬起头来,迷迷糊糊的。像是只没有睡醒的小猫,侬想。直到见着她脸的时候,侬才在心里暗叫:我认错人了。
你醒了。她说。
恩,他回答。
短暂的沉默,气氛有些尴尬。那个,我以为是安吉。侬解释。低着头,宁宁的脸羞得通红。脑袋里回忆着刚才的感觉,好尴尬,她想。随即耳根子也跟着红了起来。
再度沉默。有那么一小会时间,双方都找不到话题,脑袋里一旦回想起刚才,便尴尬不已。为了打破这种现状,两人都在思考话题,安吉是最好的话柄。几乎是同时说道:
安吉怎么样了?
这些年你去哪了?
要不你先说。这次是异口同声。
还是你先说吧。这次是侬。
嗯…该从哪里说起呢?像是为朋友抱不平,语气里带上了埋怨:你知不知道这些年她一直在等你?
眼睛望向对方的眼睛,她试图从中观察到某些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这些年对安吉而言,或许是段很长的时间,但是对我而言,只是睡了一觉般。他望向宁宁的眼睛,那里有不解,还带有一丝失望。这是事实。他补充了一句。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突然问道,你看得见我?问完才觉得问的不适。我的意思是,我一直没有封闭自己的能力,也就是说除了安吉,其他人应该是看不见我的。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但必须弄清楚这个原因。望着对方,那边看不出生气之类的表情。
嗯…其实不止是我,爷爷奶奶也看得见你。这里的爷爷奶奶指的是安吉家那两个老人。但是其他人好像看不见。她补充了一句。
这样啊。他心里想。这个我也不清楚原因,但有机会我一定会弄清楚。他说。
气氛又沉默起来。说说你吧。宁宁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道:脑袋很乱,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记得…他努力回想了下,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安吉才这么大。他用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个高度。想不到现在却长这么高了,而且很漂亮,噢,她从小就很漂亮。
那我和她谁更漂亮?她问。随后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没羞没燥的问题,脸红了起来。
侬仔细观察着她的样子,脑袋里一边回忆着安吉的影子。都很漂亮,他说。
预期中的答案。她想。
哎,对了,我忘了喊安吉。刚才她可是叮嘱我你醒来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还是让她多睡会吧,侬说。
宁宁没有坚持,侬说的有道理。让她多休息会吧,她想,反正一会她就可以见着他了。这样想着,内心高兴的同时,带着些酸涩。
侬见宁宁没有吭声,便继续说。这个东西解释起来很复杂。简单点说,就是这个世界——我说的是大的世界——有无数条世界线,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就是无数条世界线中的一条。它们同时递进——也就是说在同样的时间不同的世界线发生着同样的事情。而我就在这些世界线里面跳来跳去,就目前来看是没有选择,总是过段时间就被随机分配到另一条世界线,而且时间的坐标不同。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有时候一走就是很多年,那是对你们而言,对我而言,只是睡了一觉的时间。
也就是说接下来你还是会离开?
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我想你该告诉安吉。
恩,我会的。侬说。
说说安吉吧。
恩,好。安吉啊,该从哪里说起呢…宁宁沉思着。我是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里认识她的。那一晚爷爷带我来这里,他们告诉我别墅后方有个和我一样年龄的小女孩,我想找她玩来着。第一眼见到她,那时候她在荡秋千,就是树荫下那个。也不说话,也没有唱歌,就是自己一个人安静地玩着。然后她许了愿,大概就是希望你能回来之类的。说到这里,她很自然地看了侬一眼。然后啊,就来了一大群萤火虫,本来我们一起在捉的,哪知道来了一阵风,把它们都吹散了。
她会捉萤火虫?侬问。
宁宁笑出声来,然而还是保持着小小的声音,尽量不去吵到别人。她哪里会了,我还手把手教她呢,可她到现在都没学会。好不容易捉到了几只,还都给她吓跑了。
她挺笨的。侬说。
是啊。宁宁回应道。不过她脑袋瓜子有时候挺好使的。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出去玩,后来迷了路,我向来就是路痴,那次还好有她在,靠着一栋栋的建筑物和路标指示牌愣是将我带了回来。还有啊,比如说怎样拒绝别人告白啦,怎样才不会被人欺负啦,这些我教了她一次,她就能灵活应用了。
为什么拒绝别人告白?侬问。
宁宁翻了个白眼。你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