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声婉转,身边的青草上偶有几颗露珠滚动,正是天刚亮,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我却一个人早早的来到湖边,那里果然人影闪现:“洛姐姐!”周薇也发现了我,迎了过来。
我向她身后看去,再无其他人。
“姐姐不用看了,他没有来!他说亡国之人无颜见你。”周薇淡淡地说道。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一直居于寺中,对外面的是一无所知,水灵儿每次来也只话家常,绝口不提国事,想是怕触动了我的伤心事。
“我们到这里住也已有一个月,而亡国更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姐夫他本来想为国立威,不再向宋朝称臣,哪知却因为错听了小人谗言,杀了忠良之臣,给宋军以可乘之机,为了千万金陵百姓免遭荼毒,他只好出宫请降,结果就成了现在的违命侯,受尽了羞辱,开始变得自暴自弃,成天只顾借酒消愁。你说他现在这个样子,又怎会愿意出现在你的面前?”
李煜听信谗言错杀大将林仁肇,诤臣潘佑、李平,这个我是早就知道的,因此才会特意让大哥帮我带话给他,希望他可以亲贤臣,远小人,可结果最终还是如此,足见我之力量渺小。
自暴自弃,借酒消愁,一向风流潇洒,天之骄子的他,一下子成了亡国之君,还被屈辱的封为违命侯,他内心的伤痛,也许只有像我一样经历过这样变故的人才会感同身受,可是我与他毕竟不同,我知道天意难违,也不打算抗争,又在天清寺每日听经悟禅,所以才会很快心态平和。而他只怕是终日都活在无尽的悔恨中,不想让自己感到痛苦,那唯一的方法就是灌醉自己。李煜,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样一番场景吧。
“姐姐,你为何又会住在这天清寺中?”她不解的问道。
“夫君亡故,我与小儿为避仇家才住到这里。”没有告知实情,因为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时至今日后周二字都很少有人提起,更不要说我这个周太后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仅此而已。
她不是愚蠢的人,虽然有些不相信我的话,但见我无意说下去,也就没有追问,本就不是相熟的人,再加上共同关心的话题已经谈过,要谈其他的只会徒然勾起伤心事,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坐在湖边,直到太阳升起,天气变的炎热,才分头离开。
许是天气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既然已没有交集,又何必去增加相见的机会。下意识里,我减少了去湖边的次数,多半时间都在寺中。
“夫人,有人找您!”天气开始转凉,我在菜园中疏理着芸豆的枯叶,郭山走过来说道。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身后之人正是周薇,她怎么会来到寺里,莫不是李煜有什么事?
“洛姐姐!”周薇一见到我就跪了下来,“求您去劝劝姐夫吧,他实在是不能再这样喝下去了,前一天竟喝到吐了血,我劝他又不听,今天又拎着酒出去了!”
喝酒喝到吐血,那必然是酒精已经伤了胃,确实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周妹妹,你快起来。”我拉起了周薇,“可是他会听我的劝吗,他不是都不想见我吗?”
“我知道,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想着见你的,不然就不会在酒醉时,还喊着你的名字,他是自始至终都未曾忘记过你啊!”
她的话让我心头一震,旁边的郭山也正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他不认识周薇,更加不晓得我与李煜之间的纠葛,自然是充满疑惑。
“周妹妹,你不要说了,我尽力帮你去劝他便是。”
“夫人,郭山与你同去。”郭山有些不放心。
“不用了,我只是去见一位旧时朋友,一会儿便会回来,你也叫其他人放心。”
白色的芦花漫天飘扬,苇层深处,一叶扁舟,舟中一人,一琴再加一壶酒,这就是李煜这么多天来的生活——孤单,凄凉。
“不要喝了!”我走到舟上,伸手想要夺下他的酒。
“说了不要管我!”他甩手不让我碰,然而当他看清楚眼前的人是我,手在半空中停下了,“你?真的是你!你不是应该嫁给姓赵为妃为后了吗?怎么还会在这里?”
“你错了,我嫁的人是后周郭荣,与姓赵的没有任何关系!”我澄清道。
“哦?”他眯起眼睛,“这么说你与我是同命相连,都是亡国之人啊。来,咱们干一杯。”
我打翻他的酒杯:“喝酒来麻醉自己,然后人事不省,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样只会让身边的人更痛苦!”我看向远处在萧瑟的风中站着的周薇。
“我已经是遗臭万年的亡国之君,注定了人人唾骂,人人瞧不起,我不喝酒又能怎样?”
“不,不是这样的!你不会遗臭万年,相反后世会有很多人因为你的词,敬重你,崇拜你,为你的遭遇感到惋惜。”我有些激动。
“你不要说这些安慰我的话了,不要说我现在已经写不出一首词,就算写了,也不会有人愿意欣赏!”
“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就来自千年之后,那里有很多人都喜欢你的词,我也不例外,你的每首词我都可以背出!”情急之下,我向他说出了这个已无人知晓的事实。
“千年之后?萱萱,为什么你的话我都听不懂,可是你说我的每首词你都能背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错,我确实是来自千年之后,你的词不管是以前做的,还是现在还没有做的,我都可以背出,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若不再借酒消愁,而是把你的无限愁绪写到你的词作中,那你以后的每一首词都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既然已经说出来,就没有什么顾忌,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词作对后世影响那么大,应该会觉得欣慰吧。
他完完全全的被我的话迷惑了,一脸严肃的看着我,审视着我,好像我是个陌生人。过了很长时间,他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估计还是无法相信我的话。
到底该怎样才能让他相信呢?我抬起头看向天空,芦花,孤舟,让我灵机一动:“李煜,我想出了一个主意,可以让你彻底相信我所说。”
“什么主意?”他也抬起头看着我。
“我不是说你的所有词都能背出吗,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试试,就以此情此景为题,把你以前的半阙《望江南》补齐,你可以将你想的写下来,只说第一句,看我接下来的是不是与你写的一模一样。”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真的可以?”他开始有些半信半疑。
“马上就可以见分晓,不过若证明我所说不假,你可要答应我,从此以后不再喝酒,用心写词,如何?”我把握时机提出条件。
“好,就依你所说。”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站起身来,在舟上踱了几步,然后奋笔疾书,顷刻间便写完。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这是我的首句。”他说完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仿佛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刻。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我朗声的吟出了半阙词。
但见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阵风过,吹落无数如雪芦花,更吹落了他刚刚写上了词的薄绢,绢上的字迹虽龙飞凤舞,却与我所吟出的半阙词半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