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
路南风牵着他那一匹枣红瘦马,站在别院门外的石道上。他的姿势很像白天的那人,只是眼神中多了几许迷茫与痛苦。杨业站在门口,没有挥手,只是微笑。其实他也要走了,相比之路南风的目的明确,他有着一个更加琢磨不透的目标。
那个慕容究竟是谁?
他不相信自己仅凭一块玉就能找到那个人,但是还是将那块玉放在了身上。路南风有一个高大的目标,那就是成为一个强者。他似乎除了找到那人口中的慕容,没有其他的目标。
但是在自己出发之前,杨业必须要搞定家里的那一帮老头子,家族的产业不是说丢就丢。他需要回宗宅,对着那个胡子已经花白的老人道别。
路南风看着东方升起的那一轮明月,月亮很圆,天空中星光点点。远处的玉关镇亮起的灯火将那边的天空都映照成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那柄随身的剑被他紧紧束在身后,灰色的袍子将身子裹的很紧,就像刚回到玉关镇那天一样。他向着杨业挥了挥手:“我要走了。”
杨业笑着挥手:“将来还会再见面的。”
没有多余的话,路南风只是点点头,转身便走。
去昆仑山的路不必出雁荡关。而是下了四苍山顺着沿山路一直朝着北方走七十里,那里有一道山口,出了那个山口,便能看到昆仑山的一角。是的,只是一角,如果要去往昆仑,还要向着西北方向走七百里路。中间还需要穿越一片很荒凉的戈壁,只有快要到达昆仑的时候你才会看见一大片草原,以及草原后面的森林。
他需要穿越那一片森林,然后找到去往昆仑山深处那一道山谷的路。
明月就在他右边的天空,低垂而明亮。天色黑的很快,没有多久整片天空只剩下一道道明亮璀璨的星光。那一道银河横贯整片苍穹,路南风抬头朝着天空看了一眼。
似乎,自己并不孤独。
四苍山下面便是一片戈壁滩。
最好的路只修到了四苍山,从四苍山往北走的那一段路修建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当初占领了中原西北荒野之地的一个诸侯为了自己将来若不幸被他国所打败,而在这里修建了这么一条石道。两百多年过去,大部分的路程都被风沙掩埋,偶尔一小段路能够看到脚下踩着的这一条道路在两百年前对于那个庞大的家族来说意味着什么。
路南风已经走了好久,那匹瘦马被他牵着,他一直舍不得骑上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杨家别院,那里的灯火还亮着。
四苍山其他的人家的别院府中灯火也亮着。
就像是山中点亮的数盏明灯,照亮他远行的路途。
但是最大的那一盏灯火却在天上,那一轮明月散发着耀眼的淡蓝色光芒。
在昆仑山深处,一处小峡谷中。
这峡谷植被茂盛,在这阳春三月繁花似锦,好不热闹。
一间草屋依着那一条浅浅的溪流立着,里面透出的明黄色的灯光从那破旧的窗口中化成一道光束,透了出来,照在那溪流的水面上,像是被打碎的琉璃。
这一间茅草屋,不分春夏不管秋冬,总会从里面传出一阵阵磨刀的声音。
这个声音已经在这峡谷中回荡了十七年,没有一日间断。
但是今日,那磨刀声响却不复在,整个峡谷中除了那夜莺一阵阵如天籁一般的鸣叫,安静到死。
一个白袍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间草屋前。
他面容犹如那明月的光芒一般美丽,唇红齿白,眼波如琉璃,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盘成了一个十分好看的发髻。如果不是因为脖颈上的那一块突起,若真说他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孩儿也不为过。
他像是一阵雾,随着那月光突然间出现在了这个山谷。
他走向前,叩响了那草屋的门。
许久之后,一个穿着青黑色衣裳的中年男子开了门。
那男子似乎很老,但是看着又很年轻,四十岁上下。他的眼睛似乎是从天空中撕下的一朵云彩,明亮而深邃。两道眉毛像是两把刻在脸上的刀,一张已经渐渐有了些许皱纹的脸上填满了风霜的痕迹。
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剑。
少年看着他手中的剑,笑了起来。
那男子看着少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简单而又随意的走了出来,关上了门。当他关上草屋房门的那一刹那,里面的灯光也跟着熄灭。
男子从少年的身边走过,来到溪流旁边,迎着风站立着。
他站着的时候身体很直,像是一尊雕像一般一动不动,他的右手放在身后,那柄颇具古意的剑被握在右手中,剑身朝上,直指苍天。
少年来到他身旁,却没有开口说话。
不多久,一个全身穿着红色如同烈火一般耀眼的袍子的男人出现在了他们身旁不远处的空地上,那个人依旧英俊的一塌糊涂。年纪比那白衣少年要大,脸部轮廓分明,少了几分女性意味,多了一丝男人英气。他的双眼像是有着随时随地都要迸发的怒火,瞳孔收缩着,直视着前方。
他开始向着这两人的方向移动,每一步都是那么的有力量,每一次脚步落下,溪边的鹅卵石总要碎上几颗。没有多久,他也来到这两人身边,随着他们的目光看去,除了溪流对岸的、在这夜色中看起来有些昏暗的森林,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也没有说话。
一个僧人,全身上下只是裹了一件袈裟,一件亵衣都没有,他也来到了这里,出现在了那个红衣男子突然间出现的那个地方。
那僧人裸露出的皮肤黝黑,像是那些在大江旁拉船的哨夫。同时,他也很瘦弱,能够清晰的看到每一片裸露的皮肤下那骨头的线条和轮廓。他的年纪并不大,比那红袍男子看起来要大几岁,却比那执剑男子要年轻许多。他双手合十,朝着这边这三个人说了一句偈语。然后缓缓朝着众人走来。
那僧人走路很慢,非常慢,似乎每一次脚步的抬起与落下都要花费掉他许多的力气。于是他有些气喘吁吁。他还没有走到这四人站立的地方。在他身后,在他原本出现的那个地方,又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够英俊,穿着一身灰白长袍,那样式和这人的打扮很像是一个书生。那人的眉宇之间尽显轻浮,两只不大的眼睛也溜溜打转,一颗尖削的头颅不时的四处望望。
然后他看见这边这些人,他们似乎都太严肃了些。
他笑着说道:“你们怎么不说话?”
几个人同时朝他这方看了过来,除了那名僧人。那僧人背对着他,只是呼了一声“阿弥陀佛”。
那书生一般的男子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笑道:“活跃一下气氛嘛。”
其他人却不再理他,转回了头。
那书生耸了耸肩,有些无奈地吐了下舌头。然后向着他们走了上去。走了一会儿,将那僧人赶上了之后,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直接拉着那僧人的手臂朝着众人走去。那僧人面露难色,却没有挣开那书生的手。
“妈的,真重。”走到了这三人身旁,书生气喘吁吁说道。他看了一眼那僧人,眼神充满疑惑:“真不知道你那么瘦,怎么就那么重?”
“佛家大乘术。”那白衣少年微笑说道。
僧人朝那少年弯腰行礼:“不是大乘术,是大悲术。”
少年继续笑着:“那么断雨前辈何日能修成大乘术?”
僧人断雨也笑,只是那笑容在他一张干枯的脸上看起来并不是很愉悦的样子:“今生贫僧也无法修得大乘术。”
少年略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说道:“听闻断雨前辈七次晋入天命,中间有六次是自己强行废了自己的一身修为,重新开始修炼大乘佛法。这般勇气,若是晚辈我,却是怎么也不会有。”
那书生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值得自己插嘴的,便悻悻然站到一边去了。那红袍男子却笑了起来:“大明王室立国百年,出了一个如明月一般耀眼的人物,便是那即便是今年也不过堪堪十七岁的七殿下。十三岁入天机阁,十六岁入天命,十七岁开始修参山河图。如果这山河图修参成功,便是这天下,只怕再无敌。”
少年笑了笑,低下头不再说话。
那中年剑客仰起头:“还有海上居。”
他这一句话说了出来,众人纷纷低下了头,连那最巧言辞璜的书生也不多言,那僧人低声叹道:“阿弥陀佛。”
那少年却微笑了起来。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书生有些受不了的样子,他抬起头大声说道:“流年公子已经去了三百年,这海上居亦再无人出现,怕个鸟啊!”
中年男剑客满含深意地看了书生一眼,脸上微微抖动了一下,毫无感情的说道:“七年前,海上居有人来过。”
像一道惊雷,突然击中了几人的心脏。他们看着中年剑客,脸上满是震惊。只有那少年的表情还算平静。
中年剑客继续说道:“即便是那流年公子——他的原名应该是端木吧——也还尚在人间。”
这个时候,就连那少年的脸上也变了颜色。他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很轻微。但是场间的众人都能感受到。
他们是当今天下最闪光的几个人,天下七大修行高手有五人来到了这里,另外两个,一个是大明天机阁阁主,还有一个是那个传说中一直未曾出现的魔宗圣徒阿里苏。
中年剑客笑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在其他人面前展露笑容。他缓缓说道:“就在今天,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出现在不太遥远的地方。只是他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
书生平复了一下心情:“那你说的那个海上居七年前到来的那个人,他在哪里?”
中年剑客摇了摇头:“七年前,我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息从海上涌来,于是我到那个地方去看了看。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红袍男子戏谑的笑了笑,说道:“那你如何确定那人便是海上居的人?要知道七年前,断雨大师正好第七次破天命,他恰好身在东海岸边的普陀山上。”
说完,他看了一眼僧人断雨,断雨却是闭目不言。
中年剑客看了他们一眼,说道:“那气息让我恐惧。”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红袍男子脸色红了一下,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这中年男子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他似乎就是无名无姓的一个人,从他来到昆仑山修行的那一刻起,便开始磨着手中的那把剑,磨了三十年,居然成了天下如今最厉害的那个人。也据说,他早已看到那一道门槛,几乎快要追到当年流年公子的脚步。
这样的人物,能让他感到恐惧的,只有海上居。
海上居能够出一个流年公子,必然能出另外一个无比强大的人物。
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海上居究竟在哪里。所有人知道海上居的存在,只是因为当年流年公子斩落前朝皇帝项上人头前吼出的那一句话:“我来自海上居!”
于是海上居就像是一个神话,一直存在于所有修行门派以及后来建立的大明王朝皇帝的心中。海上居就像是一个魔鬼,狠狠地压住修行者的心,让他们难以呼吸。
这种未知的强大,比那个传说中被封印在西方天尽头深渊里的那一位魔族君王夕烈大帝更加让人恐惧。
而大明王朝这些年,只有发展自己的修行力量以及无时无刻在向军队输送着新鲜的血液。他们害怕有一天当再次有一个流年公子那样的人物出现的时候,自己却连一丁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他们还渴望取得胜利,而这胜利的曙光,便是这里的这个白衣少年——大明王朝的七殿下。
“我们应该怎么做?”七殿下问道。
中年男子长叹一声,缓缓吐出一个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