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很尖利,似是受了无尽的委屈一般,大家一起往门前看去。
是顾晓嫣,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委屈,嘴里恨恨地呸着,径直走向了老板。然后对着他伸出手来。
老板见是爱女,忙迎上来,满脸带笑地问:“闺女,咋了这是,要钱是吧,要多少,说,爸这里有。”
看到她,杨左就想起了那夜的那个耳光,他觉得这个女孩简直就是个无赖,老板摊上这样的女儿,也真够窝火的。
顾晓嫣一动不动,就伸着手在那里。
老板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钱来,放在女儿的手里,她这才舒展了点眉头。然后抢过老板手里的酒杯,猛地喝了一口,转身就走。
可就是刚刚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看到了阴影里的杨左。然后伸出手指来,勾了下,对杨左说:“你过来。”
杨左不知如何是好,定定地坐在那里,因为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大小姐,会再给他什么亏吃,如果仅仅是打两下踢几脚也就算了,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会想出什么古怪的法子来对待自己。
所以,杨左坐在那里,没动。
顾晓嫣走到杨左面前,脸上的委屈已经变成了笑嘻嘻的模样,她端起杨左跟着的酒,说:“哥哥,上次是我的不对,真的,你原谅我吧,我上次心情不好,要不,你打回来,打还回来。”
说着,真的拉起杨左的手要他打还回来。
杨左这才发现自己想多了,这个女孩,虽然无赖,但到底是识大体的,看到他之后,还能想到道歉。
他想想,自己毕竟是在老板这里做事,虽然以后还要找机会回到过去,但老板这里毕竟是自己眼前的归宿,正如江湖上所说,给个脸面就能过去,所以,这个歉他肯定要接,而且要没有任何恨意地去接。
其实那天的事,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因为他不是一个特别记恨别人的人。
他伸出手去,想从顾晓嫣那里接过这杯酒,此事也算一个了结。
但没想到,他没注意,脸上突然一凉,原来顾晓嫣把酒泼在了他的脸上,不仅如此,这个无赖的女孩,马上变了一副脸色,声色俱厉地对杨左说:“看什么看!你以为我真的会给你道歉吗?你算个什么东西,告诉你,老娘一进来就看到你瞪我!”
杨左没想到,仅仅两天时间,就因为自己多看人几眼,就出了这么多事。
那一刻,他觉得羞辱异常,如果放在绿柳庄附近,除了黄婉儿,没有哪个人敢对他做这样的事,他虽然脾气不暴,但这羞辱却让人承受不起。
酒慢慢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流到下巴时,已经变得冰凉。
杨左只觉得左手的指甲紧了一紧,又紧了一紧,似乎随时都可以飞出来。
但是他忍住了,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他不会让自己显山露水。
顾晓嫣哈哈大笑,转身就走。
此时,杨左恨不得飞身上去,狠狠拧住她的胳膊,教训她如何做人。
只是他没有,在众人的眼光中,他擦干了脸上的酒。
陈城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对老板说:“顾老板,我们虽然是您的伙计,靠您吃饭,但是身子是父母给的,都有尊严,凭什么这么侮辱人!”
老板满脸无奈,对顾晓嫣说:“晓嫣,拿到钱就走吧,这里都是你的兄长,你何必呢?”
虽然表面上在训斥女儿,但这句话却跟讨好女儿差不多。
杨左看到,陈城的脸色变了变,没说什么。
顾晓嫣看了陈城两眼,本来想去他跟前理论,却被老板拉住,一口一个乖女儿地叫着送到了门边,然后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酒席又重新热闹起来。
黑影中,却没有几个人安慰杨左,他坐在那里,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喝,一饮而尽。此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孤独,一个人从莫名的地方来到了后世,没有一个与他同时期的朋友,也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他的来历。
他想起了师傅,想起了那些玩闹的众师兄,想起了黄婉儿,那些春日里的野花和婉儿身上特有的香味。
杨左觉得,脸上一热,有眼泪流了下来。
他只顾默默地在黑影里哭,看到那边明亮的桌边,几个厨师与陈城在斗酒,心里越觉得委屈,端起杯,又要猛喝一杯,身边一只手按住了他。
是顾老板,他轻轻压过酒杯,放在桌上,苦笑一下,对杨左说:“小兄弟,对不起了,我家闺女就是这个脾气,有时我也受不了,你多担待一下。”
杨左慌忙站起身,说:“没事没事。”
顾老板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来,然后拿过自己的酒杯,连喝了三个。然后举起空杯,对着杨左说:“三个酒,算是陪罪了。”
杨左又觉得眼睛酸酸的,不管怎么样,孩子不懂事,顾老板还是够义气。
晚宴结束后,陈城已经喝得差不多,说话已然口齿不清,他扶着杨左的肩,一口一个兄弟地叫着,杨左有心事,却没提防陈城哗地一下,吐了杨左一身。
伙计和大厨们都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杨左也觉得头有些微醉,他扶了陈城,一步一步往后厨走去。只是身上已经脏得不像话了,他不得不把陈城扔在床上,然后一个人出来,把衣服除去,接了水洗干净,他只有这一套像样的衣服,明天还得用。
院子里空荡荡的,大家都缩进了房间里面,杨左一个人洗着衣服,心事重重。
突然,他听到后门那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看好了,及时汇报。”
男人的语速很快,像是叮嘱又像是命令。
杨左吓了一跳,但是再细听时,却没有了任何声音,连个脚步声也没有。
夜里,他睡得不安稳,时而梦见了顾晓嫣笑得有些猖狂的脸,时而又梦见了黄婉儿在开满春花的草地上看着他笑,之后,又梦见了师傅,梦到了那一场恶战。
第二天,照常营业,而且生意十分好,因为影视城里,新来了一批剧组,第一个定点饭店,就是顾老板这里。
一整天,杨左都忙得不可开交,与陈城跑了四趟影视城,后来,两个人在那个大坡时,实在没有了力气。
杨左有心把夜里听到的那一个声音告诉陈城,同时也叮嘱他要小心,可是看到陈城一旦歇息下来,就平躺在地上一副起不来的神情,他就觉得,这个时间,说这件事,是不是会扫了休息的兴,况且,知道了老板与朱总相谈的内容之后,陈城似乎更加意气风发,认为强者最大。
陈城告诉他,明天就是发薪的日子了,他每个月五百,这五百块钱,他要买几身好衣服,然后听说有个朋友的BP机要出售,他想买下来。
杨左见过他说的那个玩意儿,很小的一个小黑盒子,别在腰上,时不时会响,上面会显示一些字,不管在哪里都可以收到那些字,就像千里传音一样。还有大哥大,更加神奇,两个人不管千山万水,两个小黑盒子之间就能听到说话。
这些他都听程哥讲过,程哥有一台BP机,但是很可惜,老板没有经他配大哥大。
所以,每次谈起时,他总是一副恨恨的模样,抱怨着电话费贵,老板给报销得少。
他是司机,接到老板的传呼就得回电话,但是杨左实在想不出,陈城并没有什么用处,也要那么个东西做什么用。
或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陈城坐起来,满脸憧憬地说:“你不知道,我从村里出来时,没有一个人有那玩意儿,你想想,我如果带了这个东西回家,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有出息了。这是面子问题。”
杨左微笑着,想着这个面子问题。
他想起,有一年过年时,黄掌柜邀请关家峡有头有脸的几个人喝酒,师傅穿着一身破衣服去了,但到那里却坐了首席,而那些衣着光鲜的人却坐了下首。回去之后,师傅告诉他,人不要仅靠着光鲜的衣服,而要从内里让人尊敬。
那年杨左十四岁,在师傅身边是个小厮,穿得也破破烂烂,但那些随着老板过去的小厮们却没有一个不尊重他。
所以,他对陈城的说法,有些不理解。
陈城不管不顾,犹自沉浸在这五百元钱的分配之中,兴致起来时,拿根小棍在地上划来划去,然后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他扔了小棍,抬起头,对杨左说:“钱不够,看来BP机买不成了。”
杨左怔了下,问他:“那怎么办?”
陈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杨左的肩:“买不到就不买,离了这个就不能吃饭了?没事,对了,我告诉你件事,你愿意做吗?”
杨左呆呆地不知道他要说何事,他突然搂过杨左,四下里看看周围没有人,小声说:“咱们两个可以接点外活,就是别的饭店的菜,悄悄地送到剧组里去,人家说好了,给现钱。但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杨左笑了,原来是这事。
可是陈城的脸色很凝重,他用力而认真地告诉杨左:“如果你想接了,那么我想办法,但要保证这些送的东西绝不能丢,而且,要保密,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杨左点点头,本来不大的事,在他心里,却成了一件大事。
他觉得陈城肯定不仅仅是想送货这么简单。